海浪轻轻地摇晃着小船,缓缓而有规律。海风吹拂着面颊,海水的声音沉静而平和。 那年,九阴十五岁,平生第一次坐船出海。 天很晴,如果没有估错的话,很快就要到桃花岛了。 海天一色,碧空如洗,桃花就在不远,这本是极令人惬意的画面。 可是现在,九阴周身上下非但无半分惬意,反而充满了难受。伏在舢板上,已不知吐了几次。正值七月盛夏,海上日光灼热,仿佛要把人都烤干了。反胃呕心之感随着船的晃动阵阵袭来,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那船夫初时受了逼迫,对她颇为畏惧,此时却早已看出少女定是从未出过海。见她难过成这个样子,显然已经不能把自己如何,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一口的江浙口音,瞧着她,探头探脑地狎笑道:“丫头,晕船了吧?这滋味,可不好受吧。” 九阴撑起身子坐在船头,反拔出匕首,恶狠狠道:“撑你的船,再说一句废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她委实已无多少精神气力,只能强撑着不敢倒也不敢睡,怕这船夫报复自己。 船家一呆,赶紧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她,专心操船。说来也怪,这丫头明明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了,那激凛凛的神情却还是让人心中发寒。幸好船上只有他们二人,否则若是被人知道他一五尺的汉子竟被一个小姑娘如此威吓,也不知会如何笑话。 九阴撑着船沿坐在船边,闭上眼睛,眉头深拧,勉强自船上的水囊中喝了些清水,道:“究竟还有多久,你莫非耍什么花样?” 船夫望着深深插在船板上的匕首,哭丧着脸道:“姑奶奶,小人怎敢?那桃花岛可怕得很,平时从没人去的,小人也不太认得。” 九阴本就难受,闻言心中不由一怒,还未发作,一口气却提不上来,俯身干呕一阵,呼呼喘息。那船家见她可怜,却也不敢出言相慰,心中叫苦,胡乱擦了把汗,只闷头撑船。 到了中午,日头更毒。这般大海茫茫不知前后,也不知究竟能否找到桃花岛。九阴难受到了极致,只觉再无半分耐心,摇晃站了起来,提着匕首,缓缓向舢尾走去。 船夫觉小舟微晃,一回头,正看见九阴提了匕首向自己走过来,目露凶光,大惊道:“好姑娘,你……你要做什么?” 九阴森森道:“我说过,找不到桃花岛,姑奶奶取你狗命。” 船夫一时失色,连话也说不出了,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只反反复复地哆嗦道:“饶命啊,姑娘饶命……” 九阴又往前走了一步,提高了匕首。那船夫缩在船角,吓得面无人色,只大呼饶命,望着九阴身后,忽然惊声道:“姑娘,你看那!”伸手一指。 九阴回了回头,只听那人道:“是桃花岛!是桃花岛!”声音透着死里逃生的喜悦。舟山一带流传着不少关于桃花岛的传言,说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云云。因此寻常船家对桃花岛无不视若鬼域,周遭四十里内都无人敢近,但他此时真心觉得这传说中魔域一般的桃花岛竟是那么可爱。 九阴将信将疑,远远望去,却也见到视线中出现的那座岛上的确郁郁葱葱,与那些不毛之岛不同,一团粉一团白的,繁花似锦。船夫见她杀机已弱,赶紧起身,捡起掉在一边的船桨划船道:“小人这就送姑娘大王上去。”口中已在“姑娘”之后加了“大王”二字。 九阴哼笑了一声,收了匕首,由他撑船。船夫万分卖力,船行渐快。不久那岛的轮廓已清晰起来,呼吸之间,已能闻到海风中夹着的阵阵花香。 船近岸边,九阴终于可以确信,此岛必是桃花岛无疑。自小便不断自母亲口中听到有关桃花岛的种种,此时真的来到桃花岛面前,念及父母,心中一痛。 船夫见她出神怔忪,小心翼翼地轻声道:“姑娘,到啦,上岸吧?” 九阴站起身来,自船中一跃上岸,从身上摸出锭重重的银子掷在船中。今日上午谎称去别处而租船时她确许以酬劳,只是此时船夫只盼快快送走这个瘟神,不想她竟真这么言而有信,呆呆望着那锭银子,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捡。 九阴说道:“说话算话,你走吧。” 船夫拾起了银子,忽然觉得这小姑娘身上一定有着什么秘密往事,否则这般小小年纪,何以孤身一人上这桃花岛来?一时心中有些怜惜,道:“那……那就多谢姑娘赏了。姑娘何时离岛,小人再来接姑娘?”原本应该立刻谢天谢地溜之大吉才是,他也不知自己口中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来。大概是见这桃花岛落英缤纷如世外桃源一般,并不像传言中的那般可怕,加上见这姑娘孤身可怜吧。 九阴怔了怔,她还没想过何时离开的问题,更没想到这船夫会来接她,想了想,点点头道:“好,明日这个时辰你在此等我,还给你十两银子。” 船夫喏喏称是,划着船走了。 一踏上这桃花岛九阴便有些呆了,她此生从没有见过这般种类繁多的桃花,更莫说是在海岛之上。只觉到处芬芳扑鼻,一时似连晕船的难受也减轻了。她呆怔怔站了半晌,脑中陷入回忆—— “六七月份结桃子的时候,好多花都谢了。若是在三月里,岛上桃花盛开,那才真是好看呢……” 记忆中她很难见到母亲有那么温暖的神色,不论其它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就这桃花岛之美还真是所言非虚。 “爹爹与妈妈就是在这岛上练武学功夫的么?”九阴心中又是一痛,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举步入岛。 才走出十余丈,一进了林子九阴便觉得不对了。花迷人眼,到了路尽,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她一连走了几个,却都通向了死路,竟不知走哪一处好。父母生前虽也提过桃花岛有阴阳开合、乾坤颠倒之妙,却也并没教过她在岛上具体如何行路。片刻竟越走越糟,四面八方都是花树,身在丛中不见尽头,只望得人头晕眼花。偏生四处又都安安静静,半分人声犬吠也无,虽是白天,却怪异邪门之极。 九阴心中也有些害怕,想了一想,大不了退回原路,不进林子,在外绕个大圈也比这般来得好。只想原路返回,但转来转去,却总是回到了原地。她走得一身热汗,渐渐倒也不害怕了,只是莫名焦躁。偏偏越着急越走不回去,这桃林又处处都差不多,桃树就像活了似的,走到哪里都迎面阻来。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日头也偏西了。 眼见天色渐暗,九阴不敢再乱走,靠着棵桃树,缓缓坐了下来。那地踩上去也是软软的,青草落叶铺得如软垫一般,令人舒适。不久月照中天,月光洒在枝叶上,丫丫叉叉,倒也柔美。月下的空气里满是花果的清香,九阴闻着花香,合上眼睛,渐渐地睡着了。这一夜却总是梦见爹爹妈妈抱了她来摘桃子,自己竟变成了孩提时的样子,一家三人在这桃花岛上,好不快乐。 次日清晨醒来,昨日疲惫尽消。九阴继续寻路,谁知竟还是无半分进展。身上的干粮昨日也吃完了,九阴堪堪奔走一个上午,体力耗尽,跌坐在草地上,摘了几个桃子充饥。幸好此时正是七月夏季,桃林处处结着果子,否则不知要在这里被困多久,真能困死在这桃花林里。 那桃儿滋味甚是鲜美,又能解渴。九阴饥渴得厉害,一口气吃了几个桃子,精神大振,重新站了起来,势要走出这桃林。心念一转,提一口气越上树巅,四下眺望,只见南面是海,西边是光秃秃的岩石,东面北面都是五色缤纷的花树,不见尽头。自己置身其间,竟是渺小异常。 九阴心中一横,折了两段又粗又长的枝干握在手中,以此借力,施展轻身功夫,再一次上树奔跑。一口气奔出了老远,所到之处,皆难免枝折花落,一片惨象。若是稍有艺心之人,都不会忍心破坏如此美丽的景致,可这些在九阴眼里只是一堆木头。她不在乎,更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朝着一个方向,奔跑一阵便下树歇歇复再上树。又奔了一阵,忽闻一人朗声道:“何人敢闯我桃花岛。” 半日没听见什么声响,忽然有个人说话,九阴吓了一大跳,不由得惊呼出声。那声音沉厚有力,显是内力深厚之人,一句话语声听来四面八方,竟分不清那人在什么方向。仿佛离着很远,又仿佛就在她耳边说话。九阴惊魂未定,忽然又听“啪”的一声,自己右手之中握着的那根粗枝似被小石子之类的东西击中,竟断裂脱手,震得虎口生疼。九阴本就分神,此时骤然失衡,来不及稳住身形,整个人从高高的枝头上直坠下去。 九阴跌在地上,这一下只摔得头晕眼花,七荤八素。还没看清四周,又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哈哈笑道:“贼小妹子挨打啦,偷桃的贼小妹子挨打啦。”眼前一花,只见一个身着花衣的少女拍着手跑过来,看着比自己还要大两岁,总也有十七八了,可动作神情竟似只有三四岁的幼童一般。九阴顾不得痛,坐在地上向后缩去,抬头却看见在那少女之后,一人竟站在最高的桃树尖上,衣角微随风扬。瞧着约莫五十多岁,一身青袍,手中一支玉箫,丰姿隽爽。九阴自己以两根树枝借力尚不能稳,这人此时居然就以足尖轻飘飘立在树枝上,竟周身不动,稳如泰山,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们,湛然若神明一般。九阴从未见过有人有这般厉害的本事,一时竟看得呆了。 九阴忍痛站起身子,那人也飘飘而自树梢上下来,在傻姑身前站定,望着她,忽然露出极惊讶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万分难以置信的事,脱口道:“若华?” 九阴心中也是一惊,那“若华”两字,正是她母亲小名。再看这人通身气质形貌与母亲所说不差,此人必定就是她父母的师父,人称东邪的桃花岛主黄药师了。 那人面色又冷了下来,沉声道:“你不是若华,你是何人?” 九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傻姑似不耐烦,忽然道:“偷桃的小贼,快说。”上来拍她肩膀。 九阴见那女子拍下来的一掌中显然带有功夫,心中一惊,忙闪身向左移开半步。那傻姑没拍到她,也颇为惊讶,随即又踏过半步,似乎非要拍拍她肩膀不可。九阴神色一紧,施展开父母所传武功与她接招。想不到这傻女心智失常,功夫倒也不弱,只是似乎还没完全理顺。片刻两人已拆了十余招,黄药师站在一旁,未发一言,倒也并不加阻止,似乎有心看她二人比武。 可是有个黄药师站在旁边,九阴周身总如被一阵无形压力密密笼罩。虽知他不至于帮着傻姑偷袭自己,但总心中不安,难以集中精神。傻姑见她渐渐不敌,来了兴致,似乎更觉趣味。她心智不同常人,所使招数也怪异万分。眼看一条手臂已被傻姑制住,九阴神色忽然一变,双手一分,五指成爪,另一手直直向傻姑头顶抓去。 傻姑吓得大叫一声,忙闪头避过,手臂上却被她抓中,衣衫登时给她抓破几道裂痕,急忙松开了九阴左手。九阴脱了禁制,变爪成掌,向傻姑胸前打去。掌心离傻姑一寸之际,忽不知哪里来得一股大力,将她整个人震得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黄药师袍袖一挥,挡在傻姑身前,厉声道:“小小年纪,怎上手便使这等阴毒武功。”先前他站在一旁,一来有心考教傻姑武艺在他近日来的□□之下进境如何,二也有意看看这少女功夫如何。但见她忽然使出的,竟是昔日弟子陈玄风与梅超风的招牌武功,登时吃惊不小。虽尚练得不到火候,可招式已凌厉得很。若非他立时制止,傻姑纵然不死,也必定重伤难治。 傻姑躲在黄药师背后,呜呜哭道:“爷爷,傻姑怕,傻姑怕。” 黄药师道:“傻姑不怕,我在这里,她不敢打你。你再上去跟她比过。” 傻姑神情一顿,倒也不哭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咧开嘴笑了起来,喃喃念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换三拳,嘻。” 九阴呆了一呆,一来是没想到这傻女居然真的就叫傻姑,二来她方才并没有打傻姑鼻子,不知她说的什么胡言乱语,但那“一拳换三拳”还是让她心中一凛,专心迎战。 一闪眼傻姑已到面前,动上了手。来来去去,竟还是方才的招数。 黄药师忽然高声道:“分筋错骨手。” 九阴心中一惊,原来那分筋错骨手,正是克九阴白骨爪最粗浅的办法。傻姑有人撑腰,士气本就大振,闻言立刻拿住九阴手腕一拧。九阴听黄药师提示,心中已存了提防,傻姑原本拿她不住。她一手已攻向傻姑身前,但见傻姑空门大露,不守不避,也不顾念头顶是否会被自己抓中,只直直来擒自己手腕,不由微微一顿。她终究对傻姑没有杀心,就这迟疑的片刻,手腕竟然被她抓住。常言道盲拳打死老师傅,傻姑这几下显是刚学会的,使得并不十分正确,九阴拧力回缩,正欲反扣住她脉门,身子忽然一痛,穴道竟被什么东西击中,身手登时没了力气。只听“喀啦”一声,一只手腕已被傻姑蛮力拧脱,立时痛彻心扉,半跪在地。 黄药师手指落下,此时九阴才勉强看清,是他自指尖弹出的细小石子打中了自己。再看旁边地上那方才掉下来的断木旁,的确有颗指甲大小的小小石子,原来竟是这般发射的。先前这石子若是再偏一寸,自己膝盖定被击碎,后半生怕就是个瘸子了。此人仅以手指便将石子弹出这么大的力道来,刚才显是已留了情面。他如果真想要自己的性命,又怎会偏了一寸而已?想到此处,再抬头望那青袍人,虽是七月的酷暑中,背后竟不由生了一股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