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阴今日也受了伤,又经一场生死之战,终究支持不住,不知何时也伏在林姑娘身边睡着。到了后半夜,似乎听见有人轻轻□□一声,迷迷糊糊地说道:“真热啊。” 陈九阴本睡得极轻,听闻响动立刻惊醒,见林姑娘醒过来,惊喜道:“林姑娘,你好了?” 林姑娘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道:“你将此地弄得这般热,是怕我冻死么?” 陈九阴见她居然竟与自己开玩笑,喜出望外,以为她真是好了,忙将火盆移出去使屋中透气。 “九阴,请你去小姐房中,替我拿些纸笔来好不好?” 陈九阴一呆,不知她要纸笔作甚,但只要她活着,让她去拿什么都愿意。立时飞奔到林朝英房中,翻箱取了纸笔墨来,又飞奔回去。 林姑娘挣扎着似要下床,陈九阴急忙扶住她道:“林姑娘你要什么?” 林姑娘坐在石凳上,似乎是要写字,陈九阴扶她坐稳,又跑去林朝英房中搬了张桌子,替她将笔墨放好,研开了墨,忽然明白过来林姑娘这是要写遗书。原来奇迹毕竟没有出现,她此时的精神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一时在旁瞧着林姑娘,目中又要落下泪来,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帮她将蜡烛挑得亮些,一手研墨,一手轻轻扶着她使她坐直。 林姑娘淡然生死,却唯独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情,欲趁此时神智清明尽快将此事办好。陈九阴瞧她写了短短一封信,却是给李莫愁的,信中言明小龙女十八岁生辰之日起便为本派掌门。又嘱李莫愁痛改前非,否则难获善终。倘若她怙恶不悛,便当由小龙女以掌门人之身份清理门户。写完这封信,又费了不少力气,缓缓将信封入信封之中。 陈九阴正想帮忙,林姑娘轻声道:“九阴,请你帮我将龙儿叫来。” 陈九阴见她大有临终之意,忍住眼泪,去孙婆婆房中叫了小龙女。林姑娘临终必然有些门内之事要交代她,陈九阴暂时避讳,不去打扰她们师徒,与孙婆婆坐在外面,两人均是满脸泪痕。 快天明时,小龙女终于走出来,道:“师父请你们进去。” 陈九阴与孙婆婆“啊”了一声,先后起身。陈九阴奔进室中,看见林姑娘靠着石壁勉强坐着,与孙婆婆一左一右地围在她身前,道:“林姑娘,我扶你回去躺着吧。” 林姑娘摇了摇头,精神明显已比方才写信之时委弱了很多,陈九阴心中剧痛,知道这一次真的是最后时光了,凄然道:“你不要说话了,养养精神,我们都在这陪你。” 林姑娘轻轻摇了摇头,道:“九阴,我求你一件事。” 陈九阴含泪连连摇头道:“不行,我不答应。”她知道自己若是答应,她再无挂念,说不定立时便要撒手人寰。林姑娘见她听都不听便要拒绝,微微苦笑,继续道:“如今我时日无多,待我死后……莫愁一定会再回来争夺我派真传。”说了这几句话,又要歇好一阵才道:“龙儿功夫未成,孙婆婆年纪大了,势必不能抵挡……我求你在此保她三年。” 陈九阴呆了一呆,泪中带笑地扬扬嘴角,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林姑娘,你就跟我说了吧。龙儿他爹是谁?她是不是你的女儿?” 林姑娘见她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来开自己的玩笑,虽在临终也有些哭笑不得。林姑娘从没真正求过她什么,陈九阴望见她殷殷眼神,心中酸楚,点头道:“好,好……我答应你就是。这三年之中李莫愁若想伤害龙儿,只能踏着陈九阴的尸体。”望着林姑娘,心痛道:“你还有何放心不下?” 林姑娘见她答应,心中最大一件事情已了,也没什么别的心愿,只嘱托道:“我没有告诉龙儿,你们也不要告诉她是何人伤我,莫让她有报仇之念。” 陈九阴想起过去杨康与义父离去时,也是这般嘱托自己别去报仇,忽然明白那三年之约林姑娘固然是为了小龙女,无形中也是让自己别去找欧阳锋报仇,一时心中更加酸楚,再也控制不住,哽咽难言。见她似乎要闭上眼睛,急道:“林姑娘,你别睡啊,我将我的秘密说给你听。” 林姑娘面色苍白,淡淡一笑道:“恐怕我没福气听了。” 陈九阴急道:“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么?你只不放心龙儿,那我呢?” 林姑娘似乎想了想,道:“我想倘那男子是真心待你,三年之后你便去找他吧。” 陈九阴呆了一呆,道:“你怎么知道?” 林姑娘道:“你没说过我自然不会知道,只是有时我瞧你呆呆出神的样子……与我家小姐昔日一模一样。”陈九阴呆呆望着林姑娘,只见她又顿了片刻,轻声道:“她与王喆一生都没有在一起……如果你还可得一心人与之相守,莫要再如她那般凄苦终生。” 孙婆婆亦流泪道:“究竟是谁伤了你的林师父,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 林姑娘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就此断气。 这么多年,林姑娘于陈九阴心中亦师亦友,如今她竟也再也不能听自己说话了。陈九阴见她缓缓合上眼睛,抱紧了林姑娘身子,失声痛哭。小龙女握着信封呆呆站在外边,虽然师父千叮万嘱不许她流泪,但见师父已死,只觉平生从未有过之痛。瞧着陈九阴与孙婆婆哭得伤心,周身更是不住颤抖,竟忽然倒在地上,似乎昏厥过去。 陈九阴不知林姑娘让她这么克制情绪是对还是错,见小龙女不能哭,自己一时也忍住不在她面前哭泣,以免更激她伤心,对孙婆婆道:“婆婆,你去快看看龙儿,将她抱回去吧……我抱林姑娘去墓室。” 孙婆婆点点头,凄然起身。陈九阴想起一事,忽然道:“孙婆婆,你知不知道林姑娘叫什么名字?以前朝英祖师叫她什么?” 孙婆婆顿了一顿,点点头道:“似乎叫阿苌,草头之苌。” 孙婆婆走出房间,扶了小龙女回去。陈九阴喃喃念着她姓名,心中一痛,抱起林姑娘尸身,缓缓向墓室走去,来到放着石棺的墓室之中。 五具石棺仍是并列而放,最里面的一具是林朝英棺椁,陈九阴不想靠前,缓缓将林姑娘放进面前的一具石棺里。点了灯烛,替她擦去血污,穿上件干净衣服,望着她安详的面容,呆呆地又落下泪来,直到一根蜡烛也燃尽了。 陈九阴最后再看了林姑娘几眼,泫然将一手拉在盖上,一手扶着盖内,正要合上棺盖,手掌这么一摸,忽然感觉棺盖之内似乎有字。 陈九阴呆了一呆,随手又摸了一摸,觉棺材盖内却的确刻着些字。陈九阴微微一怔,不知里面写着什么,又摸了其它几具棺材,却均无异样。可是若想看清写了些什么,只能躺在棺材里。 陈九阴此时虽然沉浸在悲伤之中,却也不禁生出一股巨大好奇,不知道这古墓之中还藏着多少秘密,难道竟是连林姑娘也不知道的?想到这里好奇之心更加强烈,连悲痛也被冲淡了几分,望着林姑娘,低声道:“林姑娘,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我先将你抱出来一下。”将林姑娘的尸身暂时抱了出来,轻轻放在旁边,拿了蜡烛,翻身进了方才那只刻了字的石棺中。 陈九阴缩身棺中,凝目瞧去,见馆内刻着“玉女心经,技压全真。重阳一生,不弱于人”十六个大字。心中微微一惊,原来这些字竟是王重阳留下的。可她本就是个外人,虽跟林姑娘相处已久,一时也不完全明白。向下看去,只见十六个大字之后还有许多小字。她钻进石棺另一头读了明白,原来林朝英死后,王重阳竟秘密来过墓中吊唁,难怪连林姑娘也不知。王重阳见到石室顶上林朝英留下的玉女心经将全真武功尽数破去,便在棺中留字,指出玉女心经破去的其实只是全真派的粗浅武功而已,较之最上乘的全真功夫,玉女心经又何足道哉。还说自己在此间之下的另一间石室中留下了破解玉女心经的法门,后人有缘,一观便知。 陈九阴呆呆看完,一时有些茫然。她终究不是古墓门人,亦不怎么了解全真武功,因此也难以判断这二人究竟孰高孰下。可想到王重阳在林朝英活着的时候不肯与她厮守,死后才知道伤心,又是可怜又是可恨。而王重阳一看到林朝英留下的武功却又起了争竞之念,人都死了还要这般争出个长短,也不知该怎么说他。当初她听林姑娘说起时,始终想不清楚这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之间差着的那一点圆满究竟是什么,此时却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王重阳与林朝英二人一生都没有在一起,只因这两人实在太像,都是一般的心高气傲,不肯低头。 陈九阴轻轻叹了一声,想不到两位前辈高人一生之秘竟被自己这个无关之人偶然看破。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终归也仅能一叹,只觉若是两人真心相爱,回忆留恋,为什么不能好好在一起呢?为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争来争去,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但她短短一叹,也不再替古人可惜,想起王重阳说另一间石室中居然还有能破玉女心经的法门,心中更加好奇,也想见识见识这些前辈高人究竟是怎样的厉害。望着最后“后人有缘,一观便知”八个字,轻声道:“重阳真人,晚辈今日既有此缘,便斗胆到您的密室之中看上一看,勿请见怪。” 陈九阴跳出棺材,在石室之内细细搜寻。但此间之下还能有间石室是连林姑娘都不知道的事情,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给她这个外人找到的?陈九阴在室中巡视良久,左敲敲右摸摸,甚至将其他三具石棺也检查了,找了好几遍还是一无所获。 室中已经找遍,唯独只剩下林朝英棺椁与方才那具刻字的石棺没有寻摸。王重阳对林朝英如此爱重,势必不可能在她死后去惊扰她尸身,陈九阴立在室中,沉思片刻,目光缓缓移到方才的石棺之上,忽然想起那年在桃花岛,自己也是躲进冯蘅墓室才躲过一劫。最明显的地方就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陈九阴想到此处,再次跳进了那具石棺。 现在只剩下两个可能,通道不是在这具石棺中便是在林朝英那具石棺之中,陈九阴也万万不能对前辈无礼去启她棺椁,若是不在这具石棺之中,此事便也只能作罢了。在棺中四下摸索,竟忽然摸到一个凹处,轻轻将手探入,恰容一手。 陈九阴心中一喜,握住了左右试探转动,将机关转到左边,又上下活动了动,忽然喀喇一声,棺底石板应手而起。 地洞之中冒出一阵污秽之气,陈九阴又惊又喜,等了片刻,带秽气散了散,拿了烛台下去。 下面果真是一排石级,石级尽处只有一条短短甬道。陈九阴顺着走过去,转了个弯,果然又是一间石室。 室中却也无甚特别,陈九阴想起全真武功与玉女心经都是刻在室顶之上,自然而然地抬头仰望,见室顶果然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迹符号,最右处写着四个大字:“九阴真经”。 陈九阴一时只觉连呼吸都停止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王重阳所谓破解玉女心经的法门竟然是九阴真经。她父母一生都与九阴真经有莫大关联,自己更是亦然。她只从母亲处得了下卷,而对于完整真经有多么厉害终究也只是听说,并未心存妄想。今日居然这么忽然地撞见,还来不及细看,单是瞧着“九阴真经”那四个字已经令她手心出汗,一颗心狂跳起来。 室顶西南角上还绘着幅图,陈九阴瞧了一瞧,见不似与武功有关,倒像是幅地图,也没多做理会。转回去瞧着室顶经文,略略看了一会儿,越看心中愈发觉得室中文字委实奥妙难解,不愧为武学最高境界。看了一遍,站在原地,又是惊疑又是开心,摇头一笑,低低自语道:“爹爹妈妈给我叫这名字真不是白取的,陈九阴此生与这真经还真是有缘。”今日暂且不再多看,环视石室一眼,退了出去。 陈九阴缓缓沿原路返回,这一次却走得很慢。细想王重阳既然将这些事情都刻在上面其中一具棺材之中,势必也不是想要张扬,只是想让林朝英后人临终之际得知自己不输于人。而她们见到这些时纵然没死也是奄奄一息,势必也只能将这秘密带入地下了。 陈九阴想通此节,上去将棺底关好,再回到墓室之中,瞧见林姑娘尸身仍静静地躺在那里,心中又升起一阵哀伤。走过去抱起林姑娘尸身,想她生前与林朝英主仆情深,轻声道:“还是将你放在你家小姐身边吧。”向里走到紧挨林朝英棺椁的那具石棺之旁将她放好,俯身坐了下来,伏在棺边,轻声道:“林姑娘,你知道么,原来王重阳在她去世之后还来过古墓呢……”如同林姑娘仍然在世一样,缓缓将方才所见一切说给她听。 林姑娘在生时自己说话她便总是静静听着,此时倒也无甚区别。陈九阴喃喃将事情说完,望着林姑娘,轻叹一声道:“今日我将你移走,也不知道日后她们谁会睡在那只石棺当中。”若尊重阳真人本意,自不该此时就将这秘密告知古墓弟子,况且若是让她们知道本派祖师婆婆的武功被人破去又有何好处?陈九阴心中为难,呆呆道:“怎么办呢林姑娘?这个秘密被我知道了,下面刻着的还是九阴真经……你说怎么办才好?” 她想得出神,此言一出才想起林姑娘已经不能回答自己的话,望了林姑娘一眼,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对啦,你好容易能好好睡了,这些事情又怎能再来烦你?阿苌……想不到我今日才知,原来你有个这么美的名字。” 轻轻将棺盖合紧,在棺头刻下“林苌”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