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阴悉心诵读数日,将石室中真经记诵无误,便关好了那具石棺。小龙女与孙婆婆见她常去墓室,以为她是思念林姑娘,也没来打扰。如此便算开始了,可是难的还在后头。如今她只能自己修炼,无人指点,总有许多不明白之处。外功倒也罢了,到了内功之中,尽是什么“三花聚顶”、“五心向天”、“姹女婴儿”之类的古怪名词。陈九阴拿了几页纸,将不明之处都写了下来,对着看了许久,仍然想不明白。 “什么三花聚顶五心向天的,怎么不说满堂红啊。”陈九阴没好气地盯着纸上,心中浮现出两只骰盅,之内四个六五个一,嘴角不由扶起一丝笑容,仿佛通杀全场,心中甚美。 “男人不爱赌的只怕还不多,便是女赌鬼我也认识好几个。” 脑海里突然幽幽跳出一个声音,陈九阴吓了一跳,打了自己一下,不再神游物外,凝神思索。想来想去,那真经的作者大约总不是开赌场的,可那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练功时拿三朵花放在头上? 陈九阴想得滑稽,不由一笑。想起爹爹妈妈当年也是这么拆解字面,将九阴白骨爪中的“摧敌首脑”直接粗暴地当成插破头骨,轻轻一叹道:“爹爹妈妈,孩儿不愧是你们两个的亲生女儿,咱们一家人都是这么奇思妙想。”不由又有些难过,心倘若是义父或者林姑娘此时有一个在,她也能有个人问问。 不过一丝哀伤也是转瞬即逝,因为她忽然想起了母亲生前说过真经中不明白的都是道家术语…… 道家术语! 陈九阴一拍自己脑袋,欢天喜地地站起来道:“我怎么这么蠢,旁边就守着全真教呢。”告诉孙婆婆不吃饭了,走出墓去。 陈九阴记得母亲提过曾向马钰问过一句,可那马钰警惕心极强,给她诈出了一句“铅汞谨收藏”便不再言。当时陈九阴不懂,还奇怪只是问出了一个词有何作用,现在想来梅超风当初的想法是没错的。这么看来自然不能向王重阳还活着那六个徒弟问,最好找个年轻的小道士下手。 陈九阴在山间信步而行,倒也并不急于一时,今日找不到,总会有机会的。走到山后,却见溪水边似乎有一个人正在洗衣服,身着道服。 陈九阴心中一跳,狡黠地笑了一下,仿佛已经偷看到要开的骰盅里是三个六。敛去声息,离开小路进了林中。 那名小道士洗完衣服,擦了擦汗,提着水桶起身,忽然听见一阵隐约歌声,是女子所唱,极为悠长动听。 “苍天如圆盖,石上有青苔,萤火虫你要去哪儿,看星辰照大地——” 小道士微微一呆,缓缓地沿原路回去,发觉歌声越来越清晰,的确是在林中传来的。他走上小路,轻轻地顺声而去,见树林掩映之间,果真有个紫衣女子背坐在石头上,瞧不真切。 “花鸟住寒山,人间走圣贤,萤火虫你要去哪儿?他不敢高声语。” 小道士听得入神,不由有些呆了,不知何时忽然见林中那女子转过身来,发现了自己。小道士“呀”了一声,下意识地要跑,那女子身形不知怎么就来到了面前,拦在当路,道:“去哪儿啊小火虫?” 小道士一呆,说不出话来,那女子又道:“你为何偷窥我?” 小道士急忙低下头,看也不敢看她道:“贫道无意经过,听见……听见姑娘歌声……”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你觉得我唱得好听,所以忍不住听了一听是么?难道听一听也犯了清规戒律么?” 小道士道:“贫道惊扰了姑娘……” 紫衣女子笑道:“我又没有怪你。你为何怕成这样?感情原来不是因为戒律,而是我会吃人。” 小道士急忙道:“不是的。” 紫衣女笑道:“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小道士总算抬起头来,瞧见面前的女子,不由又有些呆住了。只见她亭亭而立,肌肤白皙,容貌甚美,不笑的时候好像有二十五六岁,可是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又像未满双十的妙龄少女。 这女子自然是陈九阴了,陈九阴瞧那小道士年纪甚轻,最多不过十□□的样子,眉清目秀,干干净净的,脸色竟比女人还白,此时稍一脸红便十分鲜明地浮在脸上,连说话也结巴了,心中暗笑。不再看他,移开目光,幽幽道:“今日的水凉不凉?” 小道士回过神,道:“凉……额,不凉,不凉的。” 陈九阴一笑道:“什么不凉,方才我在里面洗过帕子,冷的要命。”瞧着他手里的水桶,道:“小道爷,水这么凉,还洗衣服?” 小道士道:“衣着仪容总要整洁。” 陈九阴点头道:“小道爷修行好,是我唐突了。不瞒你说,我此上山来乃问道而来,有些问题不知小道爷可否为我解解?” 那小道士心中松了口气,听见她不称道长,却叫自己小道爷,只觉有些难为情,却又说不出地受用。她既有心向道,此时更是有事要问自己,焉有不答的道理? 陈九阴笑了笑,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道:“敢问道长,万物何来?” 小道士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皆来于道。” 陈九阴心中暗喜自己没找错人,若是捉到个不学无术的也是问道于盲,问了怕也无用。其实这个问题与真经无关,她不上来就提真经术语,一是防止引人怀疑,二也是考教。 陈九阴点头笑道:“瞧小道爷斯文样子,平时果然是个认真看书的。”其实这些她只是幼时在酒窖帮忙时偶然听账房先生摇头晃脑地念过两句,对道家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所知委实有限得很,机锋再多打下去只怕要露馅。一时心中思索,面上却笑得很是大方。 那小道士被他一夸,有些羞赧地一笑,却也并没说话,可见平日的确是饱读经书。陈九阴瞧着他手上的水桶,扑哧一笑道:“还提着,不重么?”随手伸过让他放下。小道士忽然与她离得这么近,手上肌肤相触,好容易消下去点的面色只立时红得更加厉害,急忙缩回手将桶放下,仍是直直站着。 陈九阴一笑,想了想又道:“道长可知何为有,何为无?”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行,高下相倾。万物之道,相反相成矣。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陈九阴心中一汗,其实这个问题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这小道士居然想也不想,张口便来,还说得头头是道。说起这些时神情自若,侃侃而谈,毫无方才扭捏样子。虽然她也没太听懂,但总感觉他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原来那小道士生性安静,平素的确饱读道家经典,相比于其他师兄弟们讲武练功,他倒更喜欢独自一人整日看书。长此以往难免曲高和寡,几乎从没有人与其讨论书中事,心中也有些许苦闷。陈九阴一连问了两个问题,看似随意,其实肚子那点东西委实快要倒空了。可在这小道士眼中却似遇上知音一般,满腔才学终于有一日能说给人听,心中无比幸福,几乎有些飘飘之感。 陈九阴赞道:“小道爷见识极深,莫非是全真状元?” 平时师兄弟与他打趣,倒真有人说过你可是咱们全真派的状元爷,小道士道:“不敢不敢……姑娘所问这些也不是一般人会去想的,如今……如今像你这般有见地的人也已不多了。” 瞧这孩子果真是读书读得人有几分傻气,陈九阴心中暗笑,正了正神色,道:“何谓天之道?” 小道士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高者仰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陈九阴心中一跳,喃喃接口道:“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对么?” 小道士点头道:“正是!” “什么是三花聚顶,五心向天?” “三花即三华,人体精气神之三者荣华。三者混一而聚于玄关一窍,是为聚顶。” 陈九阴一连问了几个问题,那小道士都一一说了,陈九阴抬起头,笑道:“姹女婴儿何解?” 小道士面上微微一红,道:“婴儿为铅,姹女为汞。”陈九阴略微一怔,若是这般意思,正不知他脸红什么,只听那小道士顿了一顿,又道:“婴儿姹女,实为阴阳交合。” 陈九阴心中恍然,微微一笑。常人想必只知道水银铅汞,不知这深层意思,但九阴真经中所言皆为武学奥秘,所谓阴阳交合,只怕是说阴阳互济,以柔克刚的道理,并不是往歪处想。陈九阴凝神细思,那小道士却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道:“这些词你是从哪听来的?”有一些只怕连全真门内的弟子若是不多读过两本书只怕都不知道,她一个俗家之人,为何问得如此详细? 陈九阴随口道:“哦,从一本炼丹的道书上看来的。” 那小道士道:“是什么书?” 陈九阴忽然一愕,想到自己委实不该在孔夫子门前背三字经,一时答不上来。那小道士心中升起警惕,忽然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陈九阴急忙站起身道:“小道爷,别走呀。”那小道士只装作没听见,越走越快。陈九阴心中一横,忽然凌空跃起落在那小道士面前,点中了他穴道。 小道士骇然失色,道:“你……你想干什么?” 陈九阴走到他面前,幽幽道:“我既诚心问道,道长为何不肯答我?” 小道士一张脸憋得通红,道:“你……你问的根本不是道,你……” 陈九阴忽然不再笑,面上冷了下来,道:“御六气之辩,是哪六气?” 小道士道:“我不说。” 陈九阴哈哈一笑,忽然从他手中所提木桶里抽出木舀,敲了一下那小道士的脑袋。那木舀本是他用来舀水的,这一下看起来轻轻飘飘,似乎并不见得多么用力,那小道士却觉脑袋上仿佛被大锤狠狠敲了一下似的,一时眼前一片金星乱冒,连耳朵也鸣了。陈九阴见他年轻,是以点穴时未下重手,否则单单以点穴手法便可令他周身痛苦难当。那小道士被她这么一敲,委实却也缓了半晌,七荤八素。 陈九阴追问道:“你说不说?” 小道士咬紧牙关,闭嘴摇了摇头,陈九阴又是一敲,他却还是不肯吐露。陈九阴连哄带劝地说了几句,渐失耐心,冷冷道:“好言好语不听是么?”又重重在他头顶上一敲,当地一声脆响。 小道士道:“我不知……哎唷……不……啊……不知道……”说话间又被重重敲了三下。 陈九□□:“还学会撒谎了?我让你不知道!还不知道?” 其实倒不见得是她下手多重,但是这小道士生平从没遭遇过这般灾难,光是被一个女子这般拿着木舀连连敲自己脑袋已是极大地丧失尊严,何况不管是谁脑袋这般被人一下一下地敲也总是受不了的,终于苦声道:“阴阳、风雨、晦明,是为六气。” 陈九阴住了手,微笑道:“这才听话么。”手掌忽然在他面颊上拂了一拂。 那小道士本以为她又要敲打自己,吓得连都白了,见她却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动作温柔,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挑逗之意,一时又是迷离又是叫苦。陈九阴又问了几句,他只能一一说了。 终于全都问完,陈九阴心中甚喜,但有豁然开朗之感。许多年没做过这般恃强凌弱的事了,瞧着那小道士也被自己欺负得够了,心中好笑,却板起脸,点点头道:“总算你说得我还满意,今日就放了你。可是今日的事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上重阳宫告你私闯活死人墓偷看里面的姑娘洗澡,知道么?” 小道士慌张地“嗯”了一声,陈九阴瞧了他两眼,终于笑了笑,将木舀丢回桶里,解开了他穴道,随手在他头上揉了揉道:“多谢你了,小萤火虫。”转身离开。 小道士原本捂着脑袋,见她缓缓走远,心中不知怎么忽然有些空落落的,忽然高声道:“我……我叫张清云。” 陈九阴身子一顿,心中忖道:“处志清静,原来是清字辈的小道士。”回身笑道:“再见了,小道爷。”却没有说自己姓名。 那小道士说完就想抽自己两个耳光,为何还要主动将姓名说了出来,生怕人家不够告状么?可他也不知是为什么,很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名字。 张清云呆呆望着陈九阴紫衣身影隐没在小路之间,蹲了下来,痛苦抱住脑袋。头顶上被她敲过的地方仍在隐隐发疼,水桶掉在一旁,苦恼地摇来摇去…… 陈九阴走回古墓中,经过昔日王重阳练功那间石室,发现小龙女正在其中。她此时心情极好,微笑走进去,见小龙女似乎在观瞧室顶武功,有些惊讶道:“龙儿?” 小龙女见她进来,道:“陈姐姐。” 陈九阴默默地走了进去,心中也有些黯然,林姑娘死了之后,再没人教她功夫,一切却全要靠她自己了。但当下不动声色,笑了笑道:“你在研究什么呢?” 小龙女也有些气馁道:“师父临终之前虽将本门练功要诀都告诉了我,这全真武功我却只练了个开头,更加不用说玉女心经了。” 陈九阴知道她嘴上不说,但李莫愁来抢夺心经之事还是在这孩子心里压得不轻,笑笑道:“那龙儿说说看,什么地方不明白了。” 小龙女望着头顶符诀图形道:“师父说学练本派玉女心经之前先要学全真武功,可我与师父学练不久便再难进展一步,只因差了门径口诀。而祖师婆婆又不在了,没处可以请教……我曾说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诀,给师父重重训斥了一顿,后来就搁下了。” 陈九阴失笑道:“龙儿,有时候你不必这么听话的……”见小龙女面露不解,道:“此事不难,现下你不用着急,先将本门武功练好,日后练到全真武功有不懂之处,只消去全真捉个道士来,不断敲他脑袋就是了。” 小龙女不知还能有这般做法,奇道:“真的?” 陈九阴心中笑道你以为我今日干嘛去了?正色道:“当然了。如今你师父不在了,日后她若怪你,你只说是我为你出的主意就行了。”此时一句玩笑之语,两人都没放在心上,只是这个主意却已留在小龙女心中,多年后她与杨过练到此处,曾想捉人来问,都是后话。 陈九阴轻轻叹了一声,又笑道:“全真教的小道士颇有骨气,不过我瞧你其实根本连敲脑袋都不用。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只消露出脸来对他们轻轻一笑,只怕世上还没有什么事情是你问不出来的。” 小龙女微微一呆,自然不懂她语中何意。陈九阴瞧着她,知道再过几年只怕当世女子也无人有她这般天人之貌。她心中却并不欢喜,反而有几分叹息,只因知道一个女子若生得太美易遭物忌,命途往往多舛。可若让她一辈子呆在这古墓,又岂非太过可惜。但是幸好她心思单纯,若能一辈子做个美美的小傻瓜倒也没什么不好。拍了拍她肩膀,笑道:“以后你就明白了……不说这个了,咱们再看看玉女心经去。”小龙女点点头,两人走入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