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阴避开第一针,却已立稳,见李莫愁银针连发,情势酷似多年前的沅江一战。可此时两人第二次真正交手,眼中见她银针飞来,却不那么难以捕捉了,竟能看清,来的竟似比从前还慢了一般。其实并不是李莫愁银针慢了,而是她这两年武功大进,身手敏捷,内力增进,耳目之力也无不提升,只是这其中的微妙变化她自己还尚不明白。 冰魄银针之毒她见识过,毕竟不可轻举妄动,但见银针既然来的“慢”了,此时又不是在水上,再想躲开并非难事,使出蛇形之法曲折而进。纵是李莫愁暗器手法高明,今日已不能再令她受伤。李莫愁见自己所发银针尽数给她闪开,本已吃惊不小,此时见陈九阴竟迎着飞针而来,身法怪异而速度极快,腾挪之中已逼至面前,手爪直取自己咽喉,正是令江湖人见之丧胆的九阴白骨爪。 九阴白骨爪毕竟还是陈九阴生平最得意亲切的武功,此时已初练至第四重,便是与她父母昔年相较也有青出于蓝之势。她二人少年于沅江交手时李莫愁便知,若论功力陈九阴尚不及自己,当时若非仗着丁斩修相救,还险些伤在自己冰魄银针之下,是以真动起手来也没多么将她放在眼里。可这两年李莫愁忙着打打杀杀而陈九阴专心练功,所习又是天下武学典籍之首的九阴真经,功力早已在她之上。李莫愁从没想过今日会被她压制得如此厉害,但惊骇归惊骇,毕竟临危不乱,终于一招赤练神掌打出。陈九阴变爪为掌,亦使出铁掌神功对上这一掌。 这路掌法李莫愁当年与丁斩修交手时曾经见过,陈九阴也用过几下,实则并不新鲜。只是那时她还并未学会赤练神掌,自是苦不堪言。丁斩修内力武功不知比陈九阴高了多少,如今李莫愁学会了这路赤练神掌,自忖就是再遇上丁斩修也觉不怕,陈九阴的铁掌神功更加不如他,当初除了招法精妙内力也是平平,远不如她那九阴白骨爪来得厉害,怎能还有这个自信用铁掌神功与她对招? 谁知这一掌对上李莫愁便发觉她内力不知何时竟也精进了不止一层,这掌法当年丁斩修使出来炙如火炭,可陈九阴这一掌打出来非但不热,竟还有些阴寒之力。原来昔年裘千仞所说其实不错,铁砂掌之内力阳刚,陈九阴毕竟是个女子,终究难成。而九阴真经之中的内力本就属阴柔一路,陈九阴两年来受寒玉床助益,内力已由阳转阴,且悟出些真经中所言刚柔并济之理。虽然真正做起来还不是那么容易,但她此时内力已与昔年不可同日而语。李莫愁掌中内力带毒,这一掌打出若换了旁人纵不给她内力所伤也要中毒难救,可陈九阴这一掌打出去用了八成力道,已将对手内力逼回,登时令李莫愁身受内伤,倒跌两步。 李莫愁站稳身子,胸中气血翻腾,一口鲜血几要冲出喉咙,虽然面上没什么事,却只有自己知道已经受伤不轻。见陈九阴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便知自己已经输了。一个少女忽然从后面跑了出来,慌忙扶住李莫愁道:“师父,师父!” 陈九阴见那小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背插长剑,做道姑打扮,也是一身杏黄道袍,血红的剑绦在风中轻轻微扬。那小道姑对李莫愁颇为关切,抬起头看陈九阴时,一张小脸上却恨恨的,写满了不信与不服。 陈九阴笑道:“你还收弟子了么?”走到李莫愁面前道:“日后我常在古墓,你和你的徒弟若是不怕尽管来找,龙儿也好有个小朋友玩。”转身而走。 那小道姑似要拔剑道:“你是何人?”李莫愁止住她道:“凌波,不得无礼。” 洪凌波见陈九阴要走进古墓,忽然抢上两步,也是两枚冰魄银针射出。李莫愁没料到她此举,想阻止已不及。谁知陈九阴背后似乎生了眼睛,这次却没闪躲,忽而握住腰间白蟒鞭挥出。洪凌波暗器手法远不如乃师,此时在陈九阴眼中更如同儿戏,只见三尺银鞭如白练一闪,沉重的鞭稍竟轻轻将空中两枚银针拨了个方向,掉头向洪凌波飞去。李莫愁提拂尘去救,然她此时受伤,那银针又来势极快,虽给她卷走了一枚,另一枚还是正中洪凌波胸口。 白蟒鞭落在地上,陈九阴一手握着鞭子,缓缓转身道:“好狂妄的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么。”李莫愁自能给她解了自家暗器之毒,但这一下却也教她知道知道厉害。 李莫愁托住洪凌波身子,再无话说,恨恨望了陈九阴一眼,抱起徒儿飞奔下山。本来她倒也不至于那么容易给陈九阴骗到,但自己来的这两次陈九阴都在古墓里,却不由得她不信。她知道林苌死前若是求陈九阴照护小龙女她必会应允,又怎能想到林苌并不像她这般自私,只求陈九阴陪伴小龙女三年而已。这一遭自己惨败,自然不可能对外宣扬,江湖上又不知古墓之中还有陈九阴这么个人,后来以讹传讹,以为当年这一战除小龙女与李莫愁再无第三人在场。而小龙女十五六岁便能打败其师姐,更令人对古墓派之神秘深信不疑,都是后话。 陈九阴回到墓中,孙婆婆已迎了上来,见她平安无事地进门,显然已经将李莫愁赶走了,面露喜色。小龙女仍是一副淡然神情,见陈九阴无恙,便也回去。 陈九阴这次却没有孙婆婆意料之中挫敌制胜的风发欣喜,反而也有些闷闷地,忽然道:“婆婆,我想吃酪。” 孙婆婆怔了怔,见她这句话说的竟似撒娇之中带着两分委屈,忙点头道:“好,婆婆给你做。” 陈九阴点了点头,也走进墓中去,缓缓走到石棺墓室。 陈九阴走到林苌棺椁之旁,终于整个人松下来,在石棺之旁坐下,喃喃道:“林姑娘,你徒弟今天又来了。”叹了口气道:“她还收了个小徒弟,你有徒孙了呢。这一次我将她们彻底打跑了,至少几年之内不会敢来了。”苦笑了笑道:“你这一招还真是高啊,一举好几得,现在你徒弟彻底恨上我了,看在你的份上我还不能杀了她,你说怎么办呢?” “我知道你想让龙儿清理门户,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心地太过单纯,还长得那么漂亮,你怕不怕她以后吃亏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打败了李莫愁,虽也痛快,却有些闷闷不乐,絮絮叨叨对着林姑娘棺木将心事都说了出来:“你把我关在这古墓三年真要命,要不是因为九阴真经我早走了呢,才不理你。你不在了,我连话都没个人说。” 她在墓室中待了一会儿,孙婆婆找她不到,知道她一定是来这里了,端了蜜酪进来,道:“孩子,快吃吧。” 陈九阴坐在地上抬起头,看见孙婆婆进来,展颜一笑,仿佛所有的烦恼又都消失了,开心得像个孩子,接过蜜酪,就坐在地上吃了起来。 孙婆婆坐在一旁,笑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是长不大。” 陈九阴吃了几口蜜酪,口里甜了,心中也跟着明快起来,笑道:“不论我长到几岁,在婆婆你眼里都是孩子呀。”一边吃,一边比划动作,眉飞色舞地将今日怎么打败李莫愁的讲给孙婆婆听。说了许久,终于意犹未尽地站起,对着林姑娘棺椁说道:“我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了,再过一年也算对得住你,到时候我说什么也要走啦。” 次日,陈九阴将小龙女叫来,道:“龙儿,昨日与你师姐交手,觉得如何?” 小龙女想了想,道:“师姐武功很好,会的不止师父教她的功夫。” 陈九阴点头道:“正是。”望着小龙女,又道:“她在外面练成了不少厉害武功,这两年虽然不太可能再来了,但以后一定还会兴风作浪,所以咱们要想个周全的办法。” 小龙女道:“姐姐可是想到了?” 陈九阴点点头,将孙婆婆的养蜂书籍拿出来,道:“办法呀,就在这本书里。”原来她近日看了看孙婆婆的书籍,发现书中不只有养蜂采蜜之法,更有如何训练蜂阵的法门。孙婆婆连字也不认得几个,养蜂乃凭经验,并不是从书本中学来的。当初她家破人亡,情形十分冷清,除了几本不知从哪一辈传下来的发黄古书和几个破烂蜂箱再无长物。这些书当初作为家中遗物带来,也有二十几年没动了。 两年前陈九阴便有此一想,昨日打跑李莫愁之后复想起此事,向孙婆婆要来了书,见书中真有训蜂之法,心中甚喜。小龙女望着她,也有些好奇地等待下文。 陈九阴笑道:“你从小与这些玉蜂为伴,你可知道它们不光能给咱们产蜜,还能帮我们打仗?”将书递给小龙女,道:“我也是昨日才看到,孙婆婆这书中有驯蜂之法,可令群蜂听人号令,结成蜂阵攻击敌人,你让往东就往东,指张三绝不蛰李四。” 小龙女有些怔怔道:“真有这么厉害么?” 陈九阴微笑道:“这把戏好玩至极,书上是这么说的,是不是真有这么厉害我也不知,咱们还要试了才知道。” 小龙女眼中也露出些期待神色,自此墓中三人便大量繁殖玉蜂,采集蜂蜜。吃不完的,可以拿到山下去交换粮食。陈九阴除了练功,也开始与小龙女一起尝试操练蜂阵,不知不觉,寒来暑往,又是一年。 这日陈九阴与孙婆婆扎了数个草人摆在墓外,带了面纱,将蜂箱提了出来放蜂。小龙女站在一旁,道:“陈姐姐,孙婆婆,好了吗?” 孙婆婆笑道:“好啦。” 小龙女从怀中取出玉瓶,扒开瓶塞,潜运掌力握在手中,过不多时,一股馥郁芬芳的蜜香便传了开来,群蜂蜂拥而至。小龙女以小指指甲挑出一点蜂蜜向一个草人身上弹去,食指向那草人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口中呼啸吆喝,几百只蜜蜂立即飞涌而去。那草人身上穿了件杏色衣服,头上钉着张纸条,写着“李莫愁”三字,身旁一个略小一些的则是“洪凌波”。 孙婆婆与陈九阴见状,均哈哈大笑,小龙女亦目露笑意。又尝试了以琴声操控蜜蜂做左右包抄、前后合围这些微妙阵势,均已具雏形。孙婆婆拍手叫好,陈九阴望着小龙女抚琴端坐,蜜蜂飞舞其间,也欣慰含笑道:“好啦,成了。” 小龙女抬眼,与孙婆婆瞧见她眼光,知三年之期将满,她语声中已有别离之意。小龙女玄功日进,尚能控制喜悲心绪,孙婆婆却已有些难过。陈九阴回过神,见她二人望着自己,笑道:“行了,我瞧龙儿这玉蜂阵已经似模似样了,凭他再强的好汉也架不住这千百只蜂子一起包围,别说是李莫愁,就是她再叫多少帮手来没辙。”随手将玉蜂赶回蜂箱里,笑道:“等我带些蜂子到湘西去,让那……”忽一失神,呆呆住口。 孙婆婆奇道:“孩子你说什么?什么湘西。” 陈九阴淡淡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 孙婆婆毕竟活了一辈子,这么多年也已猜出来她心里藏着什么,笑道:“好,婆婆不问。”几人收拾东西回了古墓。 陈九阴笑道:“蜂子我不带,蜂蜜可是要的,婆婆你这两天多给我装些啊。”孙婆婆闷闷应了一声,走回房去。 陈九阴走到林姑娘墓室,望着棺椁,拜了一拜,轻声笑道:“我要走了林姑娘,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啦。”如过去一样坐了下来,将今日小龙女操练蜂阵的事情讲给她听。 “这三年还真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我也学不到九阴真经……现在龙儿长大了,你没什么好放心不下了。”笑得两行清泪缓缓落下,道:“你的仇我还是要去报的,在那之前……”喃喃自语道:“我就给你面子,去一趟湘西。”这些年她专心练功,在这清心少欲的古墓之中呆久了,也不是常常想起丁斩修,可每每想起的时候,心头就像有根玉蜂的软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良久,陈九阴站起来,抹了抹面上清泪,含笑道:“林姑娘,后会有期了。”走出墓外。 数日后陈九阴与小龙女与孙婆婆告别,细细叮嘱了一番,准备下山。小龙女虽也有些不舍,但并没表现出太多难过,只是默默不语。孙婆婆年纪大了,却对她十分不舍,满眼老泪。陈九阴抱了抱小龙女,看见孙婆婆,心中也有些不忍,抱住她,面上却笑道:“婆婆你瞧你,让我们两个孩子看你掉眼泪么?” 孙婆婆握着她的手,叹道:“人年纪大了眼窝子就浅,看见猫儿想哭,看见狗儿也想哭,看你们都离开了更想哭”陈九阴柔声安慰,半晌,总算将孙婆婆哄笑了。孙婆婆给她装了几件衣服,还有两大瓶玉蜂浆,也是一番千叮万嘱,道:“孩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陈九阴笑道:“我想吃蜜酪的时候就回来啦。” 孙婆婆失笑道:“没心没肺的……好,不论你什么时候想吃,只要回来,婆婆都做给你吃。” 陈九阴笑道:“婆婆,你和龙儿在古墓中若是闷了不如出来,我带你们两个出去玩玩。” 孙婆婆道:“婆婆老啦,走不动了。龙儿不会出古墓的,咱们这活死人墓谁都能留住,就是留不住你。” 陈九阴笑笑,道:“婆婆你是知道我的。” 孙婆婆点头道:“我知道,你是属小鸟的,让你在笼子里住两天还行,一呆久了就想着往外飞,谁都留不住。” 陈九阴笑道:“我飞的出去,就飞得回来。” 孙婆婆道:“好,婆婆等你带个女婿一起飞回来。” 陈九阴面上微微一红,道:“您说什么呀。”孙婆婆微微一笑,两人送陈九阴出了墓门。孙婆婆站在墓门口,向她不住挥手。 毕竟在此呆了三年,虽然三年之中她不止一次盼着离开,但是真要走了,心中也有不舍之意。她不敢回头,知道孙婆婆一定还在远处看着自己。走到她们看不见的地方,也是轻叹一声,深深吸了口气,迈步下山。出终南山,向天涯而去。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