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陈九阴与冯默风来到舟山地带,寻船出海。这里她也将近二十年没来了,在岸上寻访,找到了当年载自己出海的孙老五一家。见此时一家人其乐融融,心中也甚为欢慰。孙老五与吴氏见到她,亦甚是欢喜,留她在家中住了一日,次日命儿子送陈九阴上岛。 一路之上陈九阴对冯默风服侍万分周到,无不妥帖。此时即将登岛,冯默风有些紧张,时而整理衣衫,时而不住问道:“九阴,你看我还整洁吗?” 陈九阴遥望桃花岛的方向,向他淡淡一笑,道:“师叔,您哪里都整洁,您今日便是回家了,咱们就踏踏实实地上岛。” 冯默风道:“也不知恩师他在不在岛上。” 陈九阴微微一笑,也不再说话,只盼这次不要扑空才好。不久船行靠岸,二人登岛。常言道近乡情怯,冯默风固然心头激动。时隔近二十年,陈九阴再次踏上桃花岛。少年时两次上岛的回忆纷纷涌来,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二人在桃花林中辗转而行,已快走到冯蘅墓前,陈九阴见冯默风微有怯懦,道:“师叔,请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前去看看。若是师公他在,咱们也好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冯默风知道她看出自己情怯,却故意如此一说,对她感激一笑道:“好……若是不在你也知会我,我去给师母磕个头。” 陈九阴点点头,走了出去。只见当年给打坏的墓碑都已修好,一人青袍长须,立在墓前,另有一个女子似乎正在拔墓边青草,却不正是黄药师与傻姑是谁? 陈九阴心中大喜,道:“师公。”走了出去。 黄药师怔了怔,转过身来,瞧见她道:“你是……” 陈九□□:“师公,你不认得我了么?” 黄药师瞧着她,猛然认出,点点头道:“是超风家的丫头吧?” 傻姑忽然抬起头,看见她,欢喜地跳起来道:“小妹子,贼小妹子!” 两人都不由一怔,黄药师看着傻姑,也含笑道:“她倒一眼便认得你。”再细细一瞧陈九阴,不由亦感叹时光不复。两人二十年不见,昔年的她不过是个小丫头,如今已经完全变了个人,愈发像昔日的梅超风,心下更是一番慨叹。 黄药师道:“孩子,你怎么来了?” 陈九阴笑道:“来看看你老人家不行么?幸好你老没怎么改动岛上布置,否则我还进不来呢。您瞧我带谁来了?” 话音方落,只闻一人唤道:“师父!”黄药师回头,望见冯默风,呆了半晌,亦颤声道:“你……你是默风?”原来方才冯默风在林中听见陈九阴呼唤师公,心中大喜,先前踌躇全然不见,踉跄从林中奔出。冯默风老泪纵横,连拐杖也掉在一旁,扑到黄药师面前跪地道:“师父,我是默风。” 此处还有傻姑与陈九阴两个晚辈在此,黄药师自持身份,虽强自淡定,但此时师徒重逢,目中亦露出激动神色,道:“好,回来就好……默风你起来,慢慢说话。”冯默风只跪地落泪,呼唤恩师,说不出一句话来。陈九阴退在一旁,亦瞧得眼眶微红。只有傻姑不明事理,望着冯默风,傻傻微笑。 陈九阴待了片刻,待两人情绪都平静了些,才走上前去。黄药师扶起冯默风,傻姑将一旁的拐杖拾起,递上道:“瘸公公,你的拐棍。” 陈九阴微笑道:“师姐,这位是师叔。” 傻姑歪着头,喃喃念道:“师姐……师叔……” 冯默风望向傻姑,奇道:“你不是上次与程师妹在一起那个受伤的姑娘么?” 傻姑好奇地望着冯默风,没有答话。黄药师道:“她是灵风的女儿。”自上次与杨过等人分手之后,黄药师独自一人,行踪不定。傻姑受伤后,程英与陆无双找不到他,只能将傻姑送回桃花岛来养伤。自郭靖黄蓉成亲之后,黄药师也多年不在岛上生活,近日适逢冯蘅忌日才回岛来。冯默风打量着傻姑,想起昔年大师兄对自己的关怀教导,目中又要落下泪来。 黄药师道:“默风,莫再哭了,你都一把年纪了,成什么话。” 冯默风见恩师对他说话口气如昔日一般,仍将自己当做徒弟,心中反而欢喜。陈九阴亦笑道:“是啊师叔,今日是高兴的日子,咱们回去再慢慢说话。”望向冯蘅墓室,想起那年自己藏身其中,向冯蘅坟茔拜了一拜。冯默风亦恭敬拜上。 四人正在桃林行走,忽见远处过来一人,眼瞎足跛,手持钢杖,却是柯镇恶。如今郭靖一家三口不在岛上,将他留在岛上颐养天年,留了几名仆人侍奉。陈九阴瞧见柯镇恶,想起自己母亲眼睛就是被他打瞎的,虽已过去多年,心中仍升起一股怒气。黄药师似乎也不太想见到此人,摆了摆手,让傻姑先扶冯默风回去休息安顿,示意陈九阴跟自己走另一条路。 陈九阴心念一转,悄声道:“师公,我们不如吓他一吓?” 黄药师微微一怔,见她忽然升起童心,也微感好笑,道:“你要如何。” 陈九阴轻声道:“若是有骷髅头骨就好了。”灵机一动,去岛上厨房中取了个瓦罐,以匕首刻出骷髅形状,在上面插出五个手指窟窿。黄药师见她一番捣鼓,不知要做什么。 陈九阴悄无声息地将瓦罐放在柯镇恶面前路上,悄悄站在桃林里。黄药师见她来去无声,武功委实高明,暗暗点头。自己一代宗师,本不该纵容她这般捉弄于人,碍于身份,当下装作看不见地走开,却也在暗中瞧着,不知这孩子到底要干什么。 只见柯镇恶缓缓前来,脚下忽然踢到个东西,骨碌碌向前滚了两滚,以钢杖一探,在手中摸了一摸,摸到上面五个手指窟窿,不由呀然松手。其实若是再给他仔细摸摸,必能摸出这不是人骨,但这个场景他一生之中多次重演,是以一摸便大惊失色。可此时瓦罐落地,若是给嘭一声摔破把戏便要穿帮。 只见罐子马上便要触地之时,陈九阴身影忽然闪出,贴地而过,不动声色地将罐子抄起。柯镇恶感觉到面前风声,钢杖一挺,大声道:“什么人?” 陈九阴一言不发,仍静悄悄站在他身旁,知道人都是这样,越老越怕鬼,越怕疑心生暗鬼。果然,柯镇恶见四周悄然无声,愈想愈发胆寒,不住出声试探:“你到底是谁?” 陈九阴忽冷冷一笑,将头发扯散开来,手中咯咯作响。柯镇恶大惊,举杖当头击下。陈九阴侧身闪开,轻轻跃起,已踏住钢杖杖头,身随杖起,竟给他带到半空。柯镇恶连抖数下,始终未将她震落,待要倒转钢杖,陈九阴和身一扑,竟从杖身上走将过去。这几下怪招乃是早年自林姑娘处学来,古墓派武功之中破长大兵器的常法,委实匪夷所思。柯镇恶闻她使九阴白骨爪攻来,大为惊骇,钢杖不由已给她夺走。伸手捉来,陈九阴身如鬼魅,却只给他触到一缕长发,从指缝中滑走。 柯镇恶大惊道:“梅超风!”岛上如今除了傻姑没有女子,况且傻姑纵有这么长的头发也没这么高的本事,他存了先入为主之念,认定是梅超风无疑。可是梅超风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死了,莫不是鬼魂来找自己索命? 陈九阴低低冷笑道:“柯镇恶,你还认得我?” 柯镇恶颤声道:“你不是死了么?” 陈九阴声音飘忽道:“你以为这是哪……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柯镇恶登觉浑身血都凉了,可他毕竟不是常人,略定心神道:“谁信你的鬼话?” 陈九阴凄厉一笑,猛将钢杖扔过去。柯镇恶听闻风声,抬手接住,面上却已给人重重打了个耳刮子。登时大骇,却也忽然明白过来此女必定不是梅超风,自己也并非身在黄泉,当下疯舞钢杖护住全身。陈九阴闪身而避,柯镇恶毕竟年纪已老,胡乱打了一阵,钢杖拄在地上,气喘吁吁道:“你究竟是谁?”陈九阴向前掠出,柯镇恶听见风声,明明已举杖提防,却不想对方来得极快,脸上神不知鬼不觉又重重挨了一巴掌,倒跌一步,那声音却已去得远了。 柯镇恶狼狈离在原地,见四周果真已无声息,仓皇而去。这番一惊,回去便生了一场大病,缠缠绵绵倒躺了月余才好,都是后话。 陈九阴捧着“骷髅”走出桃林,心中痛快,看见前方黄药师立在当路,笑道:“师公。” 黄药师板着脸,袖风忽动。也不见他如何出手,陈九阴手中瓦罐竟已给他轻巧夺去,碰一声摔得粉碎。 陈九阴微微一怔,笑道:“师公,您别生气了。”轻轻拉住他的手,晃了一晃。她无意一举,不知这个动作梅超风少年之时也对师父做过,黄药师想起往事,一时失神。良久,终于叹了一声,笑着摇摇头道:“你这孩子如今本事着实不赖,这老瞎子怕是要给你吓病了。” 陈九阴轻轻一笑,道:“那还不好,省的他打扰我们。师公,我们回去罢。”黄药师点点头,二人回到精舍之中。 路上,陈九阴向黄药师讲了不久前如何遇到冯默风的事:“日前我本在江湖中遇到故人之子杨过,向我说起师公,孩儿便想来看看你老人家。前不久机缘巧合又遇到冯师叔,便邀了他与我一同回来。” 提到杨过,黄药师微微一怔,继而发自内心笑地道:“原来你见到我那杨过小友了。” 陈九阴亦微笑道:“那孩子很好,很讨人喜欢。可能让您老人家也瞧得上便真是难得了。” 黄药师颔首道:“不错。如今江湖后辈之中英杰甚多,可我黄老邪真正瞧得上的只有二人,一个便是我那杨过小友。” 陈九阴笑道:“那另一个是谁,是郭靖么?” 黄药师不屑一顾道:“郭靖那人,迂腐得很。” 陈九阴一笑,一连猜了几个,却都不对。想不出来,心中却也好奇。 “还有一个是几年前我游历湘西之时偶然结交的,名叫丁斩修,不知你听没听说过。” 陈九阴低低“啊”了一声,神色微动。黄药师以为她好奇丁斩修事迹,起身负手而立,缓缓走到窗边道:“那年我经过湘西,偶然见到一名贼子在行采花炼尸之术,名唤潇湘子。我跟踪了那人两日,第二日晚间,跟到一座深山之中,正待将他除了。却见那人忽然惊恐地停了下来,远远地只瞧见半座山中的火把一齐亮了起来,对面半山上有一人笑道:‘潇湘子,你还要跑到哪去?’ “我心中一奇,停在暗处静观。只见那潇湘子指着对面大骂道:‘丁斩修,老子练老子的神功关你什么事?’对面那人笑道:‘全湘西的美人都是我丁寨主的,你凭什么糟践了去?你炼尸炼到我沧海寨的坟地去了,我岂能饶你?’ “潇湘子不住破口大骂:‘谁不知道你沧海寨的行事作风,每年各大镖局若是不向你们纳贡奉钱,便是押只虱子你也要分一条腿去。你们做得事情要我一件件说出来么?’ “丁斩修道:‘所以他们便请了你来出头么?那家不开眼的镖局这么算不明白帐?’他哈哈笑了一笑,又说:‘既如此两件事咱们便一起论了。’ “潇湘子道:‘你如今人多势众,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到这一步我认栽了,你要杀要剐就来吧。’丁斩修忽然道:‘你不必说这些激将之言,今日我就与你一人对一人,免得你说我欺负你。’又从身后一个少年身上拿出一面小小旗子,道:‘这是我湘西十三寨的免捐旗,你若打得赢我,这旗也可给你。放心,免捐旗一面是一面,我这人说话算话。’” 陈九阴听到此处,心中倒也微微一笑。其实莫说潇湘子打不赢丁斩修,从此只怕要被赶出湘西。便是打赢了,丁斩修手下人多势众,以后他怕也不敢再去湘西,不论输赢,这老窝都是待不下去了。 只听黄药师接着道:“那潇湘子似乎也没想到他能如此,甚为欣喜。说话之间那人身形已从半山下来,两人斗在一起。我先前见那潇湘子武功诡异的很,手中还拿了根藏有毒砂哭丧棒,那人却只是空手。没想到他不单是人多势众,身手竟也数一数二,不输中原俊杰,一半路数倒与昔年的铁掌水上漂有些像,二三十招之内已打得那潇湘子苦不堪言,落荒而逃。他身边那名少年追上来道:‘丁大哥,咱们追不追。’他摆摆手道:‘罢了。’” 陈九阴撇了撇嘴,道:“事事不做绝,他倒是真聪明。” 黄药师点头道:“不错,我年轻时若是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做下很多错事。我正要离开,那人却忽然向着我的方向拱手道:‘过路即使朋友,前辈若不见弃,请来沧海寨中一坐。’我十分惊讶,走了出去。” 黄药师脾气一向古怪,心知当世能发觉他在暗中的也没几人,丁斩修这般道出,反而让他高看一眼。陈九阴听黄药师语中颇有赞赏之色,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那丁斩修如何能这般无孔不入,在哪都能听着他消息。 “他果真也不我姓名,请我去他山中一叙,我二人相谈甚欢。” 后来的事情,便只是“相谈甚欢”四字。陈九阴不知两人都谈什么了,竟连姓名也不知便能如此志同道合,喃喃道:“闻世人有白首如新,有倾盖如故,今日我才算信了。” 黄药师道:“正是。其实人之交往,又何须非要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他非但极有才略,更是个痴情之人,他说他生平最大心愿便是在等一个女子回家。” 陈九阴手中忽地一颤,竟连茶也洒了。黄药师微微一奇,忽然想起铁掌帮便是丁斩修沧海寨的前身,昔年他又听黄蓉说陈九阴认了裘千仞为义父,见她反应如此奇怪,不由道:“你认识他么?” 陈九阴喝了口茶,道:“不认识……不认识。” 黄药师心下诧异,有一瞬间也暗暗猜测难道丁斩修等的那个女子莫非是她不成?但是转念一想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也不再提。陈九阴不敢再想,只想快些转了话题,将茶碗放下,道:“师公,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件大事要请教你。”将手缩到衣袖之中,从包中小心取出一株情花,道:“我有一位朋友不久之前身中此花之毒,不知师公您对这花可有了解?”这花是她离开绝情谷是割下来的,一直小心收藏免得刺伤,如今花已有些枯萎,花刺仍然尖利。 黄药师奇道:“这是情花?” 陈九阴见他张口说出此花名字,心中一喜,点头道:“正是。” 黄药师端详一阵,沉吟道:“昔年我只在书中见过此花,说这种花毒极为奇怪,愈是用情至深之人法儿愈要被它所伤,无情之人反而无事,想不到世间真有这么一种奇异花草。” 陈九□□:“师公你可知道解药如何配置么?” 黄药师摇摇头道:“这解药的方子据说也只有唐朝年间的公孙氏有,世间仅独一份。你那位朋友怕是只有断爱绝情才能活命了。” 陈九阴心中不甘,道:“那世上难道就没有旁人能解此毒么?” 黄药师想了想,道:“这也不尽然,世间或许有许多我等不知道的高人,或许能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法子也说不定。” 陈九阴想来想去,终究希望渺茫,看来还是直接从裘千尺着手更好,是偷是抢也要把那半枚解药弄来。想到此处,倒也沉下心来。黄药师起身道:“这次你若无事,既然来了,不妨在岛上多住些日子。桃花岛的武功你若愿学,我可教你三门。” 陈九阴心中暗笑,知道黄药师如今年纪大了,想身边有人多陪陪自己却不直说,还是嘴硬。想到年轻时两人一个脾气不好,一个年少气盛,一次见面不欢而散,微微一笑。黄药师如今的确多悔昔年之事,更觉亏于六名弟子。想起陈梅二人更最以为憾,既然再见到他二人后人,如此也算是种补偿。只要他稍加指点,便可令这孩子终身受用不尽。 陈九阴轻轻点头,心中亦升起孺慕之情,只觉学不学武功倒是其次。可忽又想起不久之后二入绝情谷中少不得一场大架好打,别的倒不担忧,只是那裘千尺的枣核钉委实可怕,不好对付。想到此处,道:“师公,你有没有能克暗器的武功?”略向黄药师描述了一下裘千尺发射枣核的情景。 黄药师道:“我有一门弹指神通,倒可破她。” 陈九阴笑道:“太好了师公。我也不学三门,只学一门,你把这门功夫教给我行不行?” 黄药师微微一笑道:“有何不行?你倒会挑。你既不贪多,好好练上几月,至少不必再怕天下任何暗器。”陈九阴心下大乐,便在岛上住下,开始与黄药师学习弹指神通的入门功夫。 陈九阴在桃花岛上住了两月,已将弹指神通的功夫尽数学会,虽未大成,然她内力颇深,要对付枣核钉已不成问题。两月之中一老一小相处甚佳,直到绝情谷约定之日临近,与师祖告辞出岛,赶去绝情谷与杨过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