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等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他这才觉出不对来,立刻翻身下床,摸着黑点亮了榻边的红烛。
柔弱的光亮映满了帐内空间,他抬头望向缩在床角处的那个人。身着单衣,青丝散下,眉眼清丽,鼻尖还有些发红。她怀抱着被子满眼警惕地望着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他仔细瞧着那如羊脂玉一样的双颊,瞧着那微泛红色的眼帘,瞧着那线条流畅的脖颈。
越瞧越觉得不对劲,越瞧越觉得不对劲。
终于他反应了过来,小愣了一会儿,然后骂了句娘。
“竟然让一个丫头片子给糊弄了!”
郦元琛越想越憋屈,于是一把将床榻上的被子扒拉了下来,径自在地上卷成一团,背过身去,不愿再看周隐一眼。
周隐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将军……”
郦元琛正处于怀疑人生的阶段,根本没心情去理会她。
她再接再厉:“将军……”
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那口气,又一个轱辘翻了起来,想把周隐打一顿泄愤,突然又记起面前之人是个女娃,不忍动手,便悻悻地将拳头缩了回去。
他又躺回了被窝里,周隐见他不说话,也听话地翻身躺下。
两人无言,帐外雪已停了。
过了一会儿,周隐忽然听到床榻下面传来一声略微粗哑的询问:“丫头,你今年多大?”
她沉默片刻,回答道:“十八了。”
“唉,比我那不成器的龟儿子还小两岁,”郦元琛叹道,“他要是像你这么出息,老夫也算祖坟上冒青烟喽。”
周隐拥紧了被褥,脑海中又闪过一些断断续续的回忆。
大概是在周府时,满面春风的父亲经常带她见客,或是背诵经义,或是即兴赋诗。那些客人总爱摸着她的头,赞道令郎聪慧,是吾子不如。
此时,她只能思量片刻,回他一句:“令郎定会子承父业,前途似海。”
“他?”郦元琛干笑一声,“我们夫妇就得了这一个儿子,让他娘宠坏了,小小年纪不务正业,净想着去逛花楼。有一天我听说他把祖传的玉镯送给了一个卖笑妓子,一怒之下把他捆在床上抽了一顿,没收住手,把腿给打折了。”
周隐悄悄转过身来望着躺在地板上的老人,只见他枕着双手,神色寂寥。
他叹了一口气:“从此成了个残废,誓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我能拿他怎么办,左不过是希望靠着南征北战给自己讨个可以承袭的爵位,让他后半辈子不愁吃喝罢了。害,周丫头,以后你和吴王若是发迹,可别忘了老夫。”
她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风雪已停,待到郦元琛话音落下后,帐内竟寂静万分。她在这静谧之中,又忆起了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从周府到唐府,像一团如何也理不清的乱麻。
韩冲在半年前攻下了罗城,她也曾想过回去看看家中姊妹是否安好,可是犹豫片刻之后,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
大概这就是天意,从她毅然决然离开唐府的那一刻起,她再无亲人,终将孤身前行。身旁唯一的温暖,大概只是来自那位和自己互相扶持,许诺风雨共度的吴王殿下。
就在她眼角微微湿润的那一刻,郦元琛突然又发问:“丫头,你和陈裕卿什么关系?你们怎么认识的?”
当她正认真思考自己该如何回答时,他又恍然大悟:“你年纪也不算小了,难道他是你夫君?”
说罢他还十分笃定地点点头,大概是受了她那番“我在他心中地位无人能比”论断的影响。
她有些窘迫,直接否定道:“不是,我们是盟友。他有野心,我别无去处,一拍即合,仅此而已。”
郦元琛“啧”了一声,问道:“那你图什么?图高官厚禄?图一手遮天的权利?”
周隐又愣住了,她还真没有仔细思索过这个问题。
最初跟随陈裕卿,只是脑袋一热受了他那三个许诺的怂恿。后来她仔细地捋一捋自己的意图,惊讶地发现,她只是想帮陈裕卿实现他想要实现的事。
可是陈裕卿是什么人?一身反骨,野心勃勃,披着温文尔雅的外皮,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真的可以将信任毫无保留地交给这样的人吗?
毕竟他们所谋划的,是反叛中的反叛,是谋逆中的谋逆。胜则万人之上,败则毫无退路。她是不是应该更加谨慎一些?
因此她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郦元琛也不为难她,自言自语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毕生所系皆是刀尖之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所以内心一定要有一根无比刚劲的柱子撑着。丫头,你若是没有这根柱子,保不齐哪天就会垮掉,一蹶不振。”
她沉默片刻,无声地笑了笑:“多谢将军。”
“不说了,睡吧,明日老夫随你一起去陈裕卿哪儿报个到。”
他一个翻身,不久之后,周隐就听到了均匀的鼾声。
她睁眼望着在头顶微微颤动的帐布,看着它坚忍地承受着四方来风,在心底叹道,看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