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过,许都的天儿已经有些回春的迹象,贾府院中去年植下的白梅新抽了几朵,浮香阵阵,叫人闻了不由得心生欢喜。 青玉着了一身桃红色白底套裙,脚步匆匆穿过婵娟院内的梅林,发丝被晨风轻轻扬起,舞在空中,倒像极了戏文诗句中那最得风流雅士欢心的桃花女。 只见她神色有些急迫,两步并到那位小倚横窗并痴迷于赏景的女孩身侧,变戏法儿一般为她披上一件玉涡色的海棠纹金刺大衣,这才擦了擦额角的汗,放下心来。 她家小姐什么都好,平日里也没什么脾气,更别说端哪些架子,就连那两位小祖宗嫡亲小姐的刻意针对她都只视若不见,说什么都是温温的,不带一丝针尖麦芒。这种性情,喜欢的人只会更加喜欢,不喜欢的人遇到这副脾气也算是碰了软钉子,左右攻不陷她的情绪半分。这样自然是好,只是往往会平白受了欺辱而不自知,还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跑来问她为何不开心。虽说如此,青玉却总是隐隐感觉,她家小姐之所以如此平和无恼,只不过是因为没什么好在乎的,所以才没什么好值得她生气难过。 婵娟摸了摸身上做工精细的棉大衣,抬头讪讪一笑,“青玉,我觉得自己最近吃胖了不少。” 青玉闻言,执起婵娟的小手,直笑个不停,“小姐,你现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点本属正常,不然又怎能供得上小姐的神力?” 婵娟笑得更为讪讪,一般女子被人夸奖为天生神力时是该哭还是该笑来着?真是好生难选。 “青玉的话当真是十分有道理呢。” 婵娟面上带了一抹诚挚而又温暖的笑意,冲着青玉的宽慰回了一句褒奖。最近的她发现了一个万能词汇,她发现无论是什么话语,加上这个词汇,总能显得真诚而有礼。与人交流时,她每每回答不上来或是不知如何回答时总要加上这个词汇造上一句话,然后万事大吉。 比方说昨日,馨云小姐过来找她唠嗑,她一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姐妹情深给震撼到,二是被这强大的年龄代沟下还能进行的闺蜜闲谈给激动到,遂一时不知如何回复,便只能通过馨云的每句话,判断一下自己该如何真诚而又不失礼貌地表达自己听了,而且还听懂了。每当她幽幽回道“姐姐讲的笑话当真是十分有趣呢”、“姐姐今日的眉毛当真是非常可爱呢”等话时,便能见着馨云的俊脸一红,似乎被她夸得甚是害羞。 青玉:…… 婵娟还待说些什么,就听门外传来几阵脚步声,青玉还未来得及去打探一下,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院中,爽朗利落,却又藏了丝稚气在里面,“娟儿!” 青玉闻言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蹙,这曹彰二公子,自打第一日见到她家小姐之后便十分勤快地往返于这都亭侯府和大司空府,贾先生洒脱随性,自然不曾多言,可邻里之间却已颇有微词,她家小姐还未及笈,若是名声受损,日后可要如何择婿才好。 正当青玉满面愁容地望向婵娟时,却见婵娟亦冲着她看去,最终啧啧一声,叹了句:“一听声音便知阿彰这孩子定是身体健朗、气力浑厚。” 青玉:…… 曹彰即将拐进院门时,这才瞧见不出几步远的地方有两位头戴金丝八宝的锦衣小姐,他走地有些急,来不及收起步子,险些与两位小姐撞成一团,身后的侍从见了,连忙搀住自家公子。却不料对面的两位姑娘却因此扭在一起,齐齐倒地而去,原来是两人缀着的鎏金耳裆缠作了一团。 曹彰横了身后的两名侍从一眼,连忙上前扶起二位小姐,声音难得降低了八度,“小姐莫要见怪,是曹彰刚刚着急走路,冲撞了两位姑娘。” 馨云与馨月两姐妹本是听看门的小厮说,这曹府的二公子又来了自己府上,虽然心知人家是冲着婵娟而去,但她们总是自诩姿色过人,且身形婉约,比那浑身肉乎乎的孟婵娟不知好了多少倍,这才急忙前来,赶作偶遇,谁知竟会开头失利,如此出糗。 婵娟听见门口热闹的声响,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赶到自己院门处,兴致盎然地瞧着热闹。曹彰见婵娟出现在门口,身上那缠枝百蝶茉色长裙随风鼓动,竟似当真有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一般,不由看得有些发愣。 直到馨云和馨月身边的两个丫头匆匆赶来,这才打破了这场莫名有些尴尬的沉寂。婵娟先瞅向两位小姐,想了想该如何打招呼,最终眯眼笑道,“两位姐姐,不知阿宝最近几日可好?吃不吃的下?睡不睡的香呢?” 婵娟一开口,只感觉风中再次恢复一派静寂,只能连忙转过头来,又冲曹彰笑道,“阿彰你呢?” 她本是想问阿彰来找她何事,谁知那孩子却像脑子坏掉一般思考片刻,道:“还好,最近一顿大约能吃三碗米饭,一个馒头。就是晚上睡前大哥总是要拉我操练一番,所以睡得不是特别踏实,连梦中都是在校场射箭的场景。” 婵娟:?? 馨云听后,竟极快地捧场一笑,袅袅上前走了两步,头上那枚穿枝镂空菊花纹钗在阳光的洗礼下不由发出阵阵银光,“阿彰哥哥还真是勇武过人,馨云钦佩不已。”婵娟心想,若是吃上三碗米饭加一个馒头就能换来这两姐妹的钦佩,那她也可以分分钟吃给大家看。 曹彰面上略有些尴尬,却又不能直接避开,只能礼貌回道:“多谢小姐夸赞。” 婵娟再傻也能看出这两姐妹之所以这么赶巧地跑来她的院子,不过是为了与曹彰来个华丽丽的偶遇罢了,遂也并不多问,只幽幽靠向身侧的青玉,在她耳边感慨一句,“还真是多情少女薄情郎啊。” 青玉:…… 看着曹彰向自己投来的那道求救的目光,婵娟终于不再作壁上观,轻轻一咳,道:“阿彰,你今日来找我可有什么要事?” 曹彰这才有理由奔到婵娟身侧,腰带上那块双耳白玉莲花佩微微晃动几圈,又俯首帖耳趴在那人衣摆上。曹彰道:“我今日前来,只是想邀你今夜陪我一道去郭大人府上赴宴。” 郭大人?莫非是奉孝?! 婵娟猛地抬头,望着曹彰有些微微发亮的眸子,心底莫名一阵酸意。当年的自己若是毅然跟随奉孝返回颍川该有多好?如此也不至于落了个身败名裂,还背负万民唾骂。她既无颜去见他,却又迫切想见到他。 曹彰紧张地搓了搓手,馨云两姐妹愤然地搓了搓手。 婵娟蓦地笑出声来,声音似清泉、似管乐,叫人心底万分舒坦,“好。” 曹彰这才松了口气,转而灵光一闪,记起件颇为重要的事情,“娟儿,前些日子的事情你莫要怪罪我大哥。你有所不知,当年扬威将军未降时,父亲前去征讨,后来因为贾先生的计策,损兵折将,连曹昂大哥都不幸身亡。大哥与他素来亲厚,侥幸逃脱后便一直对此事懊恨在心,有段时日更是夜不得寐,所以才会对都亭侯府无礼了一些,但他的心却是善的。” 婵娟心中这才了然,当日孟氏与她说起那件事时,她只顾着痛惜阿典的早逝,却并未注意曹昂一事。怪不得那曹丕一听她是都亭侯府的人,便直接将她扔在地上,如此看来,怕是直接杀了她都难解心头之恨吧。 青玉在旁边竟也跟着提醒一句,“小姐若是不与大公子置气了,今夜正巧可以把先前大公子送过来的那只簪子戴上。” 婵娟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凉凉道:“我本就没有生气,只是见那人一副牛哄哄的样子,不稀罕与他交流罢了。” 青玉:…… 曹彰望了望不远处不知何时碎成两半的石墩,额角再次添上两滴冷汗。 馨云和馨月两姐妹回到自己的主院时,脸色都有些发青,馨云身边侍奉的丫头青竹见状,连忙先出声帮自家小姐讨句公道,“这婵娟小姐怎么这般没有眼力,平日里在咱们府中白吃白喝便罢了,大人不作嫌弃,夫人又心善,现在竟敢事事压两位小姐一头了。” 馨云默不作声,倒是馨月忍不住应和一声,冲馨云问道:“姐姐,你不是说你昨日去找她谈话了么?她若是但凡听懂一丝姐姐的画外音,便也不会再缠着阿彰哥哥不放了。” 馨月不说则已,一说馨云就再次被昨日那种挫败感笼罩起来,直叫人想跳进水池中冷静冷静。昨日自己本是想去借聊天为由,提点那孟婵娟一句,可谁知那人的脸皮竟好似铜墙铁壁,任她旁征博引、借古道今,那人都只是拿那双柔和的眼神轻轻望着自己,声音温温道上一句:“姐姐这个故事当真是精彩的紧呢。” 她被孟婵娟气得满面通红,那人却丝毫不查,还得寸进尺地拿起一边衣袖,揩下她两鬓的汗水,温柔如常:“姐姐可要好好注意身体才是,婵娟这儿倒是有些降温祛火的妙方,不知要不要分享一下?” 馨云:…… 馨月见姐姐有些发呆,急急抱住她的手臂,赌气道:“之前听阿爹说过,这孟婵娟是扬威将军一小妾之女,那她为何非要赖在咱们府上不走?莫非是那扬威将军欺负阿爹心善,让阿爹免费为那前主公养着闺女不成?” 馨云眉头也跟着一皱,这才牵起妹妹的小手,去前堂请示两位母亲。 此时,贾府门口风驰电掣一般蹿出一位死黑着脸的清俊少年,那人身着玄青色骑装,飞身上马,斜睨了身后欲策马跟随的文安一眼,然后迎着猎猎晨风,没入前方的淡青色山水中,背影不知为何,竟有一丝难言的落寞和孤独。 文安在后边牵着马叹息两声,瞥了眼贾府的门牌,心想:这个婵娟小姐不知是有何魅力,竟能让原本心中只有戎马天下的大公子变得如此喜怒无常,还外带了一丝可怜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