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的话难免让婵娟有些忧心,可担心之余,她的心中涌出更多的却是阵阵慌乱与不知所措。奉孝今夜便要回来了,这是不是就说明她必须要去面对那件事情? 婵娟回到郭府后园时,杜若还没回来,院中幽幽静静,她百无聊赖中伸手抚上一朵娇研渐退的秋兰,然后倚在奉孝平日里用来练琴赋诗的长亭上,迎着那凄凄秋风悲悲凉抽了抽鼻子,那个困扰了她大半年的场景禁不住又在脑中回旋游荡: 那是奉孝随军前往官渡的前一日,她本是在湖边的凉亭中陪他练字,伺候笔墨。婵娟趁奉孝休息的空档,将他刚刚练完的一副竹简收起,晾到亭外的石阶上,清风一吹,便盈开阵阵浅淡墨香。见奉孝得闲,婵娟也就顺道无心问了一声:“先生,东西可都备齐了?” 正在此时,两位本是在外候着的侍女连忙上前,将郭嘉面前的书案撤下,并换上一具浅茶色楠木小案,将手中提着的细口酒壶与两盏牛头酒樽放下,身上的曲裾随着步子盈盈荡开,甚是婉转。 郭嘉倒是随意,自行敛衽上前,端起酒壶先是为婵娟斟上一杯,道:“这些事情若儿自会办好,你过来,陪我歇会儿。” 婵娟这才理了理自己有些皱纹的裙摆,连忙跪坐在奉孝面前,这是她第一次与奉孝单独对饮,额头不由添了一丝细汗,“谢过先生。” 郭嘉只笑笑,又为自己斟上一杯,此刻春风暗涌,他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挑眉问道:“娟儿,对于主公与袁本初一战,你怎么看?” 婵娟本还在暗暗蹙眉,叹息这三国的酒怎就如此酸涩难饮,自己活了两世还是习惯不来,就听到奉孝如此骇人的一问。 袁本初,便是指袁绍了。只是一般人,又怎会向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询问这种当世大计? 而且婵娟上一世只在关东军结盟当日,因为跟随曹操前去会军,这才见着过袁绍一面。不得不说,袁绍一家四世三公,确是生得仪表堂堂,颇有气度,她还记得当日的自己忍不住多瞧了袁绍几眼,还被曹操耍脾气,冷战了数日。 婵娟不知奉孝用意,只能尽量站在曹氏角度,简单装上两句腔,道:“婵娟只是个深闺女子,这种大事本由不到自己操心。但世人皆知,曹公自打出师以来,便致力于挽江山于即倒,救苍生于水火,谋略兼具,知人善用。相比之下,袁本初则显得有些色厉而胆薄,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终非曹公敌手。” 婵娟敛眉道出,不由两眼一眯。嗯,马屁拍得还算响亮。 谁知,奉孝却猛地笑出声来,笑声甘醇清冽,身子都随着前俯后仰。他的面色本还有些苍白,可偏偏这一笑,他的面上突然就生出几片红霞来。婵娟竟是又羞又恼,果然,郭奉孝这厮又在耍她?! “先生为何而笑?” 婵娟也不直接跳脚,只咬牙问上一句。奉孝抬起袖袍,饮下杯中的清酒后,这才好不容易息了笑意,“也没什么,总觉得这等宏大的话自你这么个小姑娘口中道出,有种莫名的滑稽幽默之感。” 婵娟:…… 那你还问我作甚? 见奉孝又要为他自己斟上一杯,婵娟也顾不上与他生气,连忙按住酒壶,一不小心便扣在奉孝修长如玉的手指上,“先生莫要再饮了,每日三杯为限,否则胃口又该难受了。” 当时的婵娟只顾着奉孝的身体,根本就没注意到那个人听见自己这句话时,那陡然僵硬的笑容。但那人却也并为多言,只松开双手,乖乖让婵娟将酒壶拿走,然后将那深邃无俦的目光牢牢定在她的面上。半晌,冲她挥挥手,道了声:“下去吧”。 后来许是周围的人都跑去了官渡,婵娟瞬间闲了下来,等她再回想这一幕时才猛然惊觉,那个所谓的三杯为限,是自己上一世还在颍川时与他定下的规矩,谁知,她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以奉孝的智略,又怎会不怀疑? ~ 半月后,曹操大败袁绍,班师回朝,举城欢庆。 次日天儿刚蒙蒙亮,司空府的马厩中便现出一道高挑精壮的身影,那人较之一年前长高了些许,肤色在经历了这天长日久的风吹日晒之后亦有些偏黑,但眉宇之间更显朝气,俊逸成熟。只见那人伸手抚上面前那匹白骢立耳的骏马,然后嘴边不禁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谁知,身后竟传来一道脆生生的惊呼:“阿彰哥哥?!” 曹彰闻言转身,笑容满面地将对面飞扑而来的小胖娃拥入怀中,顺道捏捏来人的脸蛋,“小弟,许久不见,我还当你会认不出我了。” 曹冲在曹彰肩头蹭了蹭,委屈嘟囔道:“你和大哥哥都不在,这府中沉沉闷闷,每日只剩读史学文,阿娘还不许我擅自出门。” 见他果真鼻头一皱,似乎下一秒便要哭出声来,曹彰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无奈道:“我正要去郭先生府上,你可愿陪我一道过去?” 然后,就见曹冲从泪眼汪汪到满面桃花只用了不到区区一秒。 曹彰:…… 将近一年未见,曹彰深刻感觉到自己对婵娟的思念,这才在府中歇下不到两个时辰,便爬起来过去探望,并且他知道婵娟也偏好骑马,顺便又从父亲那儿求来一匹混体通白的骏马,名唤“騑程”,想着顺道牵去送给婵娟,也好博美人一笑。 但俗话说的好:想法是美妙的,现实是残酷的。 当曹彰看见那位郭嘉郭先生两眼放光地瞅着自己牵来的“騑程”,叹为观止地为它顺了顺鬃毛,而且还颇为宽慰地拍上曹彰的肩膀,道了句:“二公子厚礼相赠,嘉病定可不治而愈”时,摆明了一副“这是我的马了我很欣慰”的表情,曹彰的眉毛使劲抽了一抽,无助地瞅了瞅身边的小弟。 曹冲在袖手旁观和得罪郭嘉之间徘徊了片刻,最终一拱手,嫩嫩赞上一句,“此马清绝神骏,与先生堪称绝配。” 曹彰:…… 这弟弟怕是白养了…… “先生,不知婵娟小姐现下可在府上?” 曹彰见白马一事木已成舟,只能做个顺水人情,直接将此事跳过。郭嘉脚踏马镫,顺势落座于马鞍之上,动作行云流水,倒有几分潇洒之态。 府门处的小厮见状,连忙替自家先生抻住缰绳,曹彰微微挑眉,他倒不曾听说,颍川郭郎竟然还会骑猎? 郭嘉身体还有些虚弱,声音传来时都带了丝轻微波动,“我今日命她和若儿在后园作诗,现在该是有些成果了,两位公子自便,在下先去城郊试猎。” 说着,一挥马鞭,騑程便如利箭般蹿了出去,身后紧随着两名侍从,全数消失在远方官道的尽头。 婵娟本来还觉得奇怪,自打奉孝从官渡回来的那一夜开始,她就变得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生怕这厮哪天找她详谈,然后逼迫她将实情尽数道出。 她怕,是真的害怕。 若是奉孝信了她,虽然她会再次成了他堪比亲人的月姐姐,可她却怕如此一来,曹操不消多久也会发现端倪,更别提还有刘协。 可若是他不信,那她便会被当做疯婆子关押囚禁,运气差一点,没准还会被沉河祭天,死状更加凄惨。 所以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奉孝的质问,可谁知,她所预料的事情却一件都没有发生。 奉孝只是如往常一般,未时于长亭读书作画,申时奏琴鼓瑟,过得极为风雅自在。婵娟还是服侍在一边蘸笔磨墨,唯一不同的是她还需要将若儿端来的药汤为奉孝扇到温和不烫嘴的程度,然后看他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躲过一劫之时,就见奉孝将她和若儿一起唤到后院亭中,然后指着不知何时高高悬于凉亭横柱上的一幅画像,眸中兴味之色尽显,冲她二人轻柔道了声,“今日午后你们就在此为这副画提诗造句,等我回来必会好好查看。” 提诗? 杜若双肩一颓,婵娟眼皮一耷。 他可以让她提水搬石看孩子,可提诗这档子事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 望着郭嘉悠悠然远去的背影,杜若愤愤然转头,冲婵娟咕嘟一句,“先生也太难为人了一些。” 婵娟混混沌沌地“嗯”了一声,杜若瞧出她有些不对劲,亦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见那幅画上原是名年轻女子。 那人纤腰素裹,皓齿青娥,眸中一剪秋水,妩媚之极,勾人心魄。世间竟有这般好看的女子?最让人好奇的是,先生这种神仙似的人物竟也会勾勒出这般温柔的姑娘。 杜若暗叹一声,等她再侧过头去瞧婵娟时,便见几滴晶亮的东西划过她的下巴,落入脚下的青石板上,忽地就让人有些心疼。 “姐姐,你怎么了?” 杜若小手拉上婵娟的裙摆,婵娟怔怔瞅了那幅画半晌,最后,冲杜若只轻轻一笑,道:“无妨,只是眼睛有些酸涩罢了。” 说罢,便见她捏起毛笔,挥毫而下,手法娴熟漂亮: ——岁月不可期,转瞬已白头。 原来他知道,只是他不说,仅此而已。 原来无论过了多久,还是奉孝最为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