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有言: 上元佳节,乃元夕天官赐福之辰。 因此,就算是今日清晨刮起了料峭的寒风,午后又下起了淅沥的冷雨,好不容易挨到金乌西沉的完满时刻却又飘起年后的第一场小雪,人们依旧控制不住自己上街接受福气瑞气的欲望,早早地便开始嬉笑游玩。 只见隐隐夜幕中,许都城内已挂起满满数条长街的花灯,琳琅满面,流光异彩,晃得人睁不开双眼。配着悠悠荡荡的落雪,倒更添几分诗意柔情。 婵娟在许都街头转了个圈圈,心中却暗叹:这雪景,倒和上元节这变相的万人相亲大会相衬得很。 许都城平日里皆设有宵禁,上元节却除外,因此今夜良辰,自城东到城西,再自南贯北,四大主官道上都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男男女女尽是衣着光鲜,交臂而游。婵娟自郭府出门,一路上已经瞧见了无数奇形怪状的灯笼与形态各异的字谜。 杨修瞧着婵娟原地打圈的模样,只拢袖旁观,笑容儒雅清淡。婵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顺了顺自己玫红色的裙摆,两步走上前去,笑道:“先生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其实,昨日她邀请杨修只是一时鲁莽之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人就这么随便地应了下来。 杨修当真颇为努力地思索一番,玉白色的面孔在五色流光的灯影下显得有些暗沉,只听那人沉吟一声,道:“不知婵娟小姐是否喜爱猜谜?” 猜谜?! 婵娟倒抽一口冷气,三国时的猜谜她上一世还是体验过的,无非就是一些文人雅士爱玩的文字游戏,大多以字谜为主,无聊生硬得很,偏偏却很得才子墨客欢心。 婵娟想着自己与杨修比起来,顶多算是一介白丁,何苦要自寻死路,自我羞辱呢?就听杨修颇有些小激动道:“修有听闻,今夜灯谜大会的魁首可以得到一枚凤纹九头钗,若是小姐喜欢,修可竭尽全力,以钗相赠。” 原来她捡现成的就好?婵娟眯缝起双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正色道:“那就辛苦公子了。” 灯谜大会,会如其名,全是谜。 甚至连这暗潮汹涌的气氛都谜一样的尴尬。婵娟不曾想她和杨修猜个字谜的功夫就遇见了这许多老故人。 先是在西市尽头的一家灯笼铺子门口,店外的花灯大大小小挂了满满三排,门口此刻已经站挤了各家公子小姐,大家许是忙着寻找灯会的线索,皆在几排灯笼处游赏揣摩。婵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今夜的灯谜大会竟需要自己寻找线索,过五关斩六将,才可博得头筹,赢得奖品。 杨修颇为镇定潇洒地踱了两步,婵娟对他是一百个放心,不知何时竟跑到对面的铺子里,拿蒲叶包了一个类似于肉馒头的猪肉汤包,然后又小跑回来,继续看杨修搁那儿悠闲地溜达。 许是此刻街上游人过多,婵娟又吃得开心,一不小心便感觉有股力道将自己直愣愣顶向一旁,她身子一歪,手中的汤包亦麻溜儿撒手远去。 明明刚刚还游人如织、摩肩擦踵的街道,婵娟一道惊呼,人们竟纷纷退散,婵娟瞧着面前顿时出现的大片空地,心中悲惨一凄,臀骨处莫名抽疼几下,心中想的却是自己那命途多舛的汤包跑去了哪里。 知道杨修那人文文弱弱,秀气白净,就算他看见自己跌倒的趋势也不一定能搀得住她,就算搀得住,也未必来得及。婵娟本来不作希望,谁知竟感觉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稳稳垫在自己侧腰之下,扣上她的后背,只稍稍用力,她便被那人捞进怀中,重新站稳脚跟。 婵娟不用睁眼也能觉出救起自己的这人到底是谁。 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隐约含笑,似乎在嘲笑她的蠢笨,“看来孟小姐还需改一下贪嘴的毛病才是。” 婵娟生无可恋地睁眼,瞧着面前那人水亮剔透的眸子,和他身后那道月蓝色的柔婉身影,越看越觉得两人般配地出奇,遂连忙打掉这人环在她腰间的手,只低头行礼道:“多谢大公子搭救。” 曹丕的眸光不知为何忽然黯了三分,却并不多言,只回身冲等候在一旁的郭锦道:“锦姐,这位便是我和你提过的婵娟。” 锦姐? 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么? 郭锦听音含笑上前,身上的飘带随风摇曳,伴着细微落雪,显得好像不似俗世凡人。她正待开口,就听一道惊雷般的怒骂声郝然响起:“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袭击俺?!” 一听声音,穿透力极强,该是一名武将。再听众人的纷纷议论,该是一名貌似很厉害的武将。 婵娟心中侥幸,想到这么尴尬的对话竟被这位将军一句化解,甚表愉快。可她又转念一想,还是默默替那位惹了这位将军的可怜人悄悄抹了把冷汗。 谁知,就在她百感交集之时,便听一道霹雳般的声响在她头顶炸起,“你个小丫头,刚刚可是你袭击的俺?” 这口音怎么听怎么和刚刚那位炸毛的将军同出一口,婵娟心下一沉,就听一人幽幽拍上她的肩膀,“孟小姐,许将军在问你话呢。” 婵娟气灌于胸,恶狠狠侧头睨了曹丕一眼,又挂起一副人畜无害的笑意,抬头望向自己跟前那人,此人生地圆目浓眉,方额立须,身姿伟岸,一派凛然凶气。 婵娟望着那人手中举着的半块被人啃过的汤包以及那人身上显然被汤汁沾染了一片的污渍,灵光闪过,嘿嘿一笑,“婵娟代郭先生向许将军问安。” 是的,婵娟悲催发现此人竟是曹操身边的红人,许褚。而且,自己还要死不死地将啃过一半的汤包不偏不倚地扔到了人家衣服上,真是自取灭亡的典型代表。想着这人可是一言不合就连许攸都敢斩于马下的烈性子,婵娟情急之下,只有将奉孝这厮拉出来溜溜,希望许褚看在郭嘉的面上可以留她一条小命。 谁知,许褚大爷还未言语,就听曹丕身侧的郭锦柔声开口,似乎与许褚也颇为相熟,“许叔叔今夜怎么也有心思出门来了?” 许褚见是郭锦,顺便又瞧见淡然立于一旁的曹丕,这才发觉自己失礼,连忙冲曹丕行礼道:“许褚不知大公子也在此,多有放肆,望公子莫怪。” 曹丕自宽袖中掏出一块白色手巾,上前放入许褚手中,宽慰道:“将军不必多礼,我知道父亲今夜是派将军巡城,真是辛苦了。” 许褚受宠若惊地接下手巾,连忙冲曹丕的方向又一拜,“大公子说的哪里话,能为主公效劳,是俺许褚的福气,不累!” 郭锦也不嫌弃,上前接过许褚手中的白巾,为他细心擦过衣摆上的污渍,笑道:“婵娟妹妹年幼无礼,冒犯了将军,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许褚连连摆手,“怎敢怎敢,既是大公子和郭小姐的朋友,那也是俺许褚的朋友,何谈怪罪?” 婵娟看着那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回打着太极,不免有些心累,趁周围没人注意自己的空档,连忙溜到那位正沉浸于猜谜的杨修身侧,拉过那人的袖袍便一路小跑起来。 婵娟边跑边道:“先生可有找到线索?” 杨修甩了甩自己的衣袖,尽量将它理得齐整一些,“早便找到了,虽说店主在门上挂了三排灯笼,但其实谜底却不在灯笼上,而在于门框上刻下的一个‘活’字。” 见婵娟瞪了双迷蒙的大眼睛瞅着自己,杨修顿了顿,又道:“字为新刻,门上含活,意指城东的阔新桥罢了。” 原来如此? 婵娟猛地刹住脚步,阔新桥在东面,他们此时的方向是向南…… 连忙掉转方向继续奔跑,婵娟疑惑道:“先生既然早便看出谜底,为何迟迟没有前往?” 杨修伸手扶住自己的白玉冠,似乎万万不能乱了自己的仪容,随意道:“修只是想着,既然闲来无事,那何不将灯笼上的谜语全部猜完再走?” 婵娟:…… 论学霸和学渣的脑回路区别…… 阔新桥是去年曹操班师后新建的一座石桥,脚下的长河盘旋而过,澄澈如练,此时正满载繁如星海的河灯,悠悠然没入远方墨黑色的夜空里。 杨修一到阔新桥头,就一头扎入热闹的人群中,直接进入了灯谜抢答环节,听着人群中隐隐传来的什么“千里相思一撇消”、“横木苟身”、“皂白何须问”等等字谜,又听杨修那辨识度极高的声音飞快一一答过,婵娟不由笑出两声,她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名士才子竟然也有这种小孩子脾气。 见杨修似乎迎来了自己的主场,婵娟也不打扰,只自行踱步到河边,蹲坐在一旁的石阶上,手中捧起刚刚买下的一盏河灯,微微眯眼,许上三愿。 “一愿浮世清平,再无战乱。” 她感觉到有雪花落在自己鼻尖,转瞬之间又静静覆灭,婵娟又道:“二愿奉孝身体长安。” “三愿……” 她想了想,又突然静静默了声,在心底许下最后一愿,然后将河灯放入河中,任它随波漂流。若当真有天官赐福的话,婵娟心想,那请一定帮我实现这三个愿望,那是我这一生中最放不下的事情。 “我只愿寻一有情人,白头不离。” 只听一道醇厚轻缓的男音传来,婵娟一侧头,便瞧见一位浑身白衣的俊秀公子,那人墨发高高竖起,手上青筋凸出,皮肤略有磨砺,该是一名武将,但他的面色又过于文静秀气,难道是一名儒将? 婵娟略一思索,其实,此人的气质与奉孝和杨修略有不同。奉孝虽是文武双全,可由于常年积疾在身,面色有些病弱的苍白;而杨修则是典型的士子代表,满口文学,书生之气溢于言表却又暗生精明,和曹植那孩子倒有些相像;眼前之人则更偏向于传统男子的刻板典雅。 见有位小姑娘呆愣地瞅着自己,那人忙起身,敛衽拱手道:“在下心事重重,未曾注意到小姐的身影,这才多有叨扰,切莫怪罪。” 婵娟露齿一笑,“哪里哪里,公子客气了。” 正在思索着自己该如何不露痕迹地溜走,就听杨修那厮一道不顾形象的惊天吼: “董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