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春五月,袁绍去世。 听到这则消息时,婵娟正窝在自己的小院中把玩着一把短柄宝刀,刃身以青铜锻造,刀锋被磨砺地异常锐利。听过若儿的话,婵娟手势一顿,指尖一不小心就按上锋利的刀刃,瞬间透出几缕血红。 杜若惊呼一声,连忙掏出自己腰间的白娟,为婵娟小心翼翼地细细包裹起来,手劲轻柔,婵娟望着若儿低垂的头顶,思绪却恍惚摇曳,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奉孝带着一身初出茅庐的胆识与决心投奔冀州袁绍的时候。 当时的曹操与袁绍相比,尚是籍籍无名之辈,奉孝出山自然就选择了冀州。她思虑良久,终是辞别了奉孝,说要去陈留寻亲,其实只是想一睹曹操的风采,并伺机将奉孝引荐给他,仅此而已。 可谁知,就在她千难万险终于遇到曹操的时候,她却听闻,颍川郭奉孝已在袁绍处告病还乡。 称病是假,错看是真。 从投袁到离开,奉孝只用了三个月。而这三个月早便足以说明,袁绍并非明主。 婵娟不明白,自己如今心底到底是什么感觉,以前总认为这些历史人物自有天命,谁也逃不过,自己不需要为他们任何一人感怀。可在三国呆地时间越久,她就越惊异地发现,她远没有自己心中想得那般淡定。 “姐姐?”杜若为婵娟包好手指,看她不出声,遂拧眉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 婵娟猛然回神,忙将另一只手中的短刀放到脚边的石阶上,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从我初到许都至今,眨眼已经三年过去了,难免有些感触。” 杜若听后这才恍然,只以为婵娟是由于暮春时节才多有伤情罢了,遂瞪了双杏仁眼,不怀好意地逗道:“也对,姐姐如今也已跨过了及笈之年,想必义父不久定会为姐姐寻谋一桩好亲事。” 亲事? 婵娟无奈笑笑,她是当真不急。 其实,距离上次曹丕在这屋顶上对她信誓旦旦吐露心声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年左右,婵娟始终没再提及此事,曹丕也不点破,只是依旧会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瞧她,并亲自指导她基础的剑术好用来防身。刚刚那柄短刀,就是曹丕所赠。 奉孝则会在闲来无事之际扔给她几本涉有兵法谋策的书籍,譬如什么《黄石公三略》等等,均是诘屈聱牙、晦涩难懂,这人却还偏偏每隔一月就让她上交一篇心得感悟,且不得重样。 通俗点说就是,他会亲自手动查重…… 婵娟每每都在想,若是奉孝去到现代,那必定会是一个杰出的教导主任。 ——郭嘉: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现在谈论亲事还为时尚早,况且今后我还想先多多陪伴先生。” 婵娟淡淡掩去自己尚显繁乱的心思,又冲杜若弯眉笑道:“对了,昨日先生还拜托我去城东的一家字画铺子,帮他去取前些时日便定好的砚台,你若现下无事,便陪我出去走走吧。” 杜若这才想起,义父前些时日在荀攸荀先生府上看见一架青瓷褐釉十足砚,欢喜得很,连忙在许都城内搜寻了两日,总算找着一家答应帮他连夜补货的铺子,这才满心欢喜地预定下来。 杜若忙摇起婵娟的手臂,有些撒娇道:“姐姐,我听说城东有家食肆的汤饼味道很好,既然过去了,不妨顺道去那家店里尝尝?” 婵娟上一世本还吃不惯这三国的汤饼,可谁知重活一次,却莫名其妙成了汤饼发烧友,若儿如今定是在故意引诱她。 只听婵娟清咳两声,故作深沉道:“唉,这月的例银所剩无几,恐怕……” 谁知,若儿果真热情地抢先道:“姐姐莫要忧心,若儿这儿还存了些银两,请姐姐吃顿汤饼总还是够的。” 婵娟眉开眼笑,果真是懂事懂事。 农历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干燥闷热,婵娟与若儿各自撑了一把竹伞便出了门,虽说起不到什么防晒的功效,但起码可以自带一片如影随形的阴凉。午后的街道上行人不多,零零散散可以瞧见几辆匆匆而过的车驾,很多徘徊于早市上的小贩全都收了摊,显得街上莫名有些冷清。 待婵娟和杜若赶到城东那家字画铺子时,脸色已被阳光蒸得通红,额上亦冒出涔涔几滴热汗。还未拐进门去,便听里面一道颇为刺耳的声音传来,“你这小姐岂能如此冤枉本店?在下在此勤恳开店十数年,做的可都是良心买卖,您负担不起就如此抹黑小店不是欺人太甚了吗?” 若是只听这人话里的内容,只会感觉他定是被人欺辱的一方,可再去细听,就能感受出他语气中那股无礼与傲慢。 婵娟努努嘴,这才靠近若儿耳根,嗤笑一声:“这位店家怕不是在坐地起价?” 若儿闻声抬头,一脸好奇地向店中瞅去。婵娟走上两步,终于缓缓步入铺子内侧。四处瞧了瞧却发现,此处虽不算很大,结构却极巧妙,似乎是被人改造成了两个隔间。外边是用来交易字画书具的场所,所以无论墙上还是屏风处,都空间利用地挂满了琳琅满目的画作,什么山水鸟兽,士子佳人,倒是极为全面。 里侧的隔间放了几具书案,还有一系列煮茶的工具,与外间以一巨幅屏风相隔,屏风上的红梅戏春图被挡住几分,倒显得更有意境起来。 婵娟将目光放回店主对面的那位身着窄袖赤朱色襦裙的女子身上,那人许是被店主堵地满面通红,却一时想不起该如何辩解,遂一手砸上店老板面前的实木台柜,怒道:“你这老板巧舌如簧,好生无赖!” 只听柜子凄惨地一声悲鸣,本来打算上前帮腔的婵娟脚步一滞,这位姐姐看着文静端庄实则豪气霸道,绝不是个轻易被人欺负的性子。 谁知,那老板却伸手自那位姐姐怀中抢过一个物什,然后凉凉道:“姑娘若觉得小店价高,那大可以走出去瞧瞧,在下敢断言,这整个许都城内,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这种砚台。” 吃瓜看戏的身影一僵,婵娟望着店老板手中那块奉孝倾心已久的青瓷褐釉十足砚,眼皮顺利地抽了一抽。 坐地抬价便也罢了,竟还敢拿她家先生看上的东西坐地抬价?! 店老板只感觉有一道凉风袭来,眼前恍惚一阵儿,等他再定睛去瞧时,手上的砚台早便没了踪影,反而多了差不多三十两五铢钱。店老板怒眉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水绿色广袖曲裾的姑娘正倚在门口处盈盈望着自己,笑容若有似无,目光却出奇地凌厉,明明一副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竟让人心底莫名凉上三分。 在她身前还站了一位桃色长裙的姑娘,那人拉起刚刚还和自己争执的小姐,擅自将他们店中的砚台放到那位女子手中,声音娇嫩清脆:“这位姐姐且先拿好,莫要与这种人过多计较。” 那位女子面露疑色,却还是郑重伸手接过。 ——店老板:死机重启中…… “这位小姐此番作为怕是有些不妥,本店屡受丁仪丁大人恩惠,小姐如此一来,就不怕惹怒了丁大人吗?” 似乎刚刚想起自己强有力的撑腰,那位店主面露精光地阴声一问,实则已经算作恐吓了。婵娟闻言差些笑出声来,这个丁仪她还是知道的,此人最近总是辗转于曹氏几兄弟之间,在她看来,大有攀附曹植的意愿。 婵娟拿出前些时日曹植那厮良心发现送给她的一块玉凤,其底端清清楚楚刻有一个“曹”字。婵娟心知这孩子虽然嘴硬别扭,但终究还是关心她的,遂也并未点破他的用意,今日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婵娟悠悠然走上前去,悠悠然拍上店老板的肩膀,并悠悠然将那块玉凤推到他眼前,生怕他看不清底座上的刻字。 望着那人逐渐苍白恐惧的脸色,婵娟温声道:“不知我是否可以将那砚台拿走了?还是说要等着丁大人亲自为我家主公送去?” 店主神色一凄,彻底放弃抵抗。 婵娟看着那人点头哈腰为自己开路,并将自己送出店外的模样,满意地勾勾唇,果然仗势欺人什么的她最在行了。 “多谢两位妹妹割爱相赠,姐姐感激不尽,不知该如何答谢才好?” 之前倒没听出这人还有些异域口音? 婵娟挺胸抬头的身影一顿,其实这也不算是她们割爱,左右是奉孝的钱,奉孝心仪的砚台,她们没有半丝割爱心痛之感。况且就算今日是奉孝在此,那他定也会以此相赠,只因奉孝最不愿做的事情便是与美人儿争些什么。 虽是如此想着,但有人想答谢,你总是要给些机会不是?遂婵娟与杜若相视一笑,她们身后的姐姐莫名有些方。 “你竟去过匈奴?!” 婵娟和杜若将这位姐姐拖到自己心仪已久的食肆中,连忙点上三份汤饼,一壶清酒。等餐的时刻还颇为自来熟地聊了起来,这才知道面前的姐姐名叫蔡琰,最近刚刚从匈奴回到故土,还不是特别适应家乡的风土人情。 蔡琰见婵娟二人如此惊奇,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将两副竹筷分别递过来,摇头道:“来去皆非自愿,红尘一可怜人罢了。” 婵娟听出她口中些许酸涩,这才发觉自己和若儿的失礼,忙抱歉地笑笑:“蔡姐姐莫要怪罪,我和杜妹妹都是好奇罢了,姐姐的往事不想提也无妨。” 蔡琰不曾想婵娟虽然年纪小,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只拍拍她的小手,道:“妹妹但问无妨,我只是最近遇到些烦心事,刚刚难免伤情了些而已。” 这蔡琰似乎尚不到三十岁,婵娟心中有些东西仿佛要突出重围,拨开云月,却又在若儿的一声欢呼中颓然败下阵来,“姐姐,汤饼来了!” 婵娟望着面前诱人至极的饭食,却仍不忘斯文有礼地先回一句:“不知姐姐有何烦心事?” 望着面前两位小妹妹忍不住诱惑狼吞虎咽的模样,蔡琰一笑,亦低头尝了口面汤,确实馨香满溢、滋味十足。 “最近家中为我定下一门亲事”,蔡琰似乎有些莫可奈何,“我与那人还素未谋面。” 杜若听到是有关姻缘的事情,这才小脑袋一抬,道:“男女订亲双方素未谋面本就是常事才对呀?” 婵娟亦抬头,总觉得此事绝非如此简单。果然,蔡琰又一叹,“我这个年纪本就不该继续居在父亲家中,再嫁也是常理。但我昨日才听闻,那位与我定亲的男子直言誓不与我成亲。” 言罢,放下手中的竹筷,似乎早没了胃口,“蔡琰不才,让父母如此蒙羞,又怎还有胃口?” 原来是遇上了渣男? 婵娟心中喟叹两声,这位姐姐生得极美,脾气又难得爽快温柔,按理说未曾见面不该如此才对。 还未来得及问话,便听蔡琰一语道破原由,“其实这也怪不得对方,我年纪大他十数岁,他不愿意也是常理。” 婵娟浑身一颤,自汤饼中怔怔抬头,望着蔡琰一时失了言语。原来,不止是她自己有这番苦恼吗? 许是那股同病相怜之感增加了婵娟对蔡琰的好感与同情,她抬头道:“那姐姐可还想促成这桩姻缘?” 蔡琰眉头打结,最终还是点点头,“说亲之人有大恩与我,若是可能的话,蔡琰还是想试上一试。” 婵娟揽过若儿的肩头,一脸豪气道:“那我和杜妹妹定会全力支持姐姐,今后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姐姐千万莫要客气。” 蔡琰这个年纪难免有些感性,听过婵娟的话竟微微红了眼眶,“昔日身边的友人自打知道我自匈奴还家,大都避如蛇蝎,断了联系。妹妹竟能如此相待,姐姐当真是感激不尽。” 婵娟顺势握住蔡琰的素手,抬头挑眉笑道:“姐姐可想先去见见这位公子?” 蔡琰不明觉厉,婵娟又道:“姐姐可与那人书信一封,说要面谈解除婚约一事,待定了地点就先藏身起来去瞧,先看看这人是否中意再说其他。” 蔡琰似乎还有些犹豫,就见杜若亦兴奋地抱住她的胳膊,她这才无奈笑道:“那我今日傍晚约他在阔新桥头相见,两位妹妹就代我去瞧瞧罢,明日此时咱们再约在此处,你们与我说说这人便是。” 杜若 : …… 婵娟 : …… ——极好极好! 后来的事实证明,八卦要适当,否则伤神又伤身。 阔新桥头去年上元节的时候婵娟还来过一次,如今带着若儿轻车熟路地穿过去,一路上极为欢快,欢快到就连刚刚回府时奉孝那颤抖的脸色都先忽略不计了一下。 此刻天色暗沉下来,在阔新桥头打下一片阴影,金乌西沉,仅余几丝微弱红光。阔新桥对面有一家酒肆,二楼的窗口正对着桥身,婵娟和杜若扒在窗户口处定定瞅着只有寥寥数位行人的阔新桥,呼吸不由急促了几分。 就在杜若两眼一眯,差些昏睡过去的时候,只见桥头出现一道玄色身影,远远望去,那人身姿挺拔隽秀,气质沉稳清俊,此刻正负手而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婵娟一时竟忘了言语,直到眼睛酸胀地厉害,那人却还是站在那里静静侯着。这时,才听一道略带困意的呼声传来,“姐姐,那不是大公子么?!” 没错,是他…… 婵娟不知为何忽地心头一梗,似有千丝万结攒在心头却不知该如何道出,那种憋屈压迫的感觉让她的呼吸莫名有些急促。 与蔡琰定亲的竟是曹丕么? 旁边不知有什么挂住了她的长发,她却毫无察觉般猛然起身,发丝瞬间扯住头皮的痛感清晰传来,婵娟回神,不由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竟是一片冰凉。 当时的她莫名就有些慌乱无措,她匆忙收起一旁的竹伞,落荒而逃。 这时的她才忽地看清,也许,她不止是害怕自己跨不过心中那道有关重生与年纪的坎,她还害怕哪天当她终于决定彻底交出自己的感情时,明明当初还信誓旦旦许下誓言的男子却早已另有新欢。 她知道重来一次,她再也没有爱错人的权利,与其担惊受怕,倒不如孑然一身来的安逸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