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路旁,青华帝君摆着小小的桌案,案上三两个清淡小菜,白瓷瓶子里还剩半瓶好酒。对面那一缕新魂眉飞色舞讲着人间见闻,帝君安静地听着,冰山一般的脸上化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那个人在几世之前,叫明渊,是青华帝君下凡历劫时候相识的。 一转脸瞥见三生路上东荒和司命星君的身影,明渊便停下来向他们点了点头。又向青华道:“想必是有要紧事了。你且去吧,我自入轮回去。”说罢两人又对饮了一杯酒,相辞离去,背影透出一片坦然。 青华看着三生路上那一抹缥缈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轻声一叹,问道:“怎么了?”东荒如是一说,青华便邹起眉头来,待要找西泽商讨,走出几步不太放心,又回头嘱咐道:“万人阵中凶险,那邪……那孩子,也危险。” 东荒点了点头:“我与司命星君小心便是,那孩子怕是继承了北冥布阵的能力,那一手幻阵中套着杀阵的玩法,不注意还真能搭进去我这条上古的老命。” 青华微微“嗯”了一声去了。 司命拿眼睛瞟着这三生路上的风光,不远处是忘川水,沿途直到水边是大片的彼岸花,这里看去的天不是人间的天,而是一片将明未明的朦胧光影,为整个冥府染上了神秘的气氛,虽阴寒了些,却依旧十分美好,忘川水上的寒烟轻轻的笼罩了小片彼岸花,让人忍不住想上前一探究竟。 “走吧。” 听闻身边之人招呼一声,这才收回视线回身向后走去,不出两步突被人从身后扯住手腕:“星君走反了,这边。” 这一扯不在预料之内,司命一个踉跄一脑袋撞到东荒胸膛上,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头上贴着头皮传来一声闷哼,也不知是否是地府太冷,一下子教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半晌不敢抬头。 东荒倒不介意,退后一步揉了揉胸口,轻笑一声:“星君这脑壳子很硬嘛。”说罢又轻轻揉了揉司命星君的额头,方才又拉起她的手往反方向走去。 冥府阴寒,东荒的手却很暖,暖到司命觉得胸口微烫。心中一片慌乱,不由对自己生出鄙夷之心来。 司命星君曾爱慕过东荒神君,这件事情自己的小师弟上生星君也是知道的,三百多年前东荒借打赌邀司命同游南海,还去了一趟传说中的南海归墟之境,回来后东荒便喝酒去了,喝完之后大醉一场,醒来之后照旧是逍遥神君一个,如同他所住的逍遥天宫,神采奕奕光芒万丈,却半分光华都与司命无关。司命苦等数十年,在听闻东荒身边又有新人时,终于彻底死心,拉着自己最亲近的小师弟找了一僻静的所在,哭得不成样子。 上生星君眼睁睁看着一向端庄的大师姐哭成这样,起初是惊讶,后来便十分心疼起来,同着司命一起说了东荒好些坏话,直到逗笑了师姐,方才劝道:“情之一事强求不来,不是你的便放开去吧。” 司命点头应允,之后两三百年当真努力修炼,专注自己的职责,不再刻意去留心关于东荒神君的只言片语。无论是自己还是小师弟,都觉得此事已经过去了。可如今只这一点点的温柔,自己竟然没躲得过。 鄙夷过后少不得又得重新振作,便强镇定问道:“大安城地处西南,如今这方向不对,还请神君明示。” 东荒并未回头,只是回答道:“大安城此刻是去不得了,我们去都城。” 司命听罢突然把手往回一抽:“出事的地方是大安城,神君如何避重就轻?”这话一出口仿佛就找到了依仗,终于有了勇气抬头直视东荒的脸。 东荒一回头正对上司命星君一脸怒容,不由一怔:“司命星君为何如此生气?大安城非是不去,只是不能在情况未明的时候直接前往。理由方才与青华说时也略提了一句,星君没有听到吗?” 司命退了小半步,不由红了脸不知该作何解释,一会儿便听东荒笑道:“往后本君与任何人说话你都无须回避,且听就是。我们不能前往大安城理由有二,其一事情之源虽在大安城,然事情的影响却覆盖了整个凡间,在弄清楚大安城中的源头是如何影响凡间之前,我们不好贸然前去,恐真相难以查明反受其害;其二,大安城中所困之物非你我二人所能对付,若能探明究竟从旁抑制其成长速度,就可为青华西泽二人争取时间寻找解决办法。” 司命心中尚有未明之处,只是方才这一闹此刻尚在尴尬当中,只得点头假装都懂了,道:“小仙莽撞,听神君吩咐便是。” 二人不再多言,便往凡间都城方向去了。只消片刻眼前已无三生路,赫然已经到了凡间的皇城门外,抬头望去不由双双皱眉。 历代帝王乃天命之所归,所立皇城必得天地庇佑,自有浩然正气盘踞其间,令妖魔鬼怪望而生畏不敢来犯。可眼前这皇城正气已然浑浊不堪,若以天眼视之,可见其气正以极缓慢的速度散向西南方。若在平常时候,如此气象必是一朝将尽,朝中有奸臣当道或者妖孽横行。祥瑞之气尽归西南方,则必有明君自西南而起。可如今这皇城气象却不是主动散去,而是被西南大安城中的力量强行牵引过去。皇城气象一弱,妖孽则肆无忌惮,整座皇城熙熙囔囔,往来者竟有三成是妖! 司命既惊又怒:“人妖殊途,这些妖物欺皇城势弱,竟如此猖獗。”说罢便要自袖中取出法器。手刚一抬起,一下就被东荒抓住。抬眼看去只见东荒神君微笑道:“三界众生皆有善恶,这些孩子也不尽是趁乱来夺取凡人精魄的,也有单纯因为对凡间好奇而来。人妖殊途没错,对无恶意者晓以利害遣返山林便是,犯不着一窝全捕。再说这浩浩皇城只眼前就已经妖物遍地,一城的妖你一人抓得来吗?” 司命心中不大赞同,东荒神君之交友无类早已为天庭许多仙官诟病,不过仗着自己是上古神君,身份尊贵,上自天帝下至天奴无人敢说,尽可为所欲为。自己不过一小小星君,若眼见妖孽乱世而置之不理,无法对天庭交代。又转念一想,此行乃以东荒神君为主,自己不过是个随行的小仙官,自然当尊神君之命。 把这些道理在心中转了又转,最终抵不住东荒那一脸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还是将法器收了回去。东荒对她此举甚是满意,又道:“你我既是暗中查探,这样带着一身仙气进城恐行事不便,不如且做凡人模样如何?” 话刚说完摇身一变,哪里还有什么上古神君,却是一布衣公子,青衫一袭手握竹扇,十分清爽。自低头检视了一番自己的衣着,抬头见司命依旧愣着神,便笑:“怎么?当神仙日久,竟忘了如何将这一身仙气藏入皮囊?” 司命微摇了摇头,细想去却又确实不知道该把自己变化成什么模样。到头还是东荒指尖捏起一诀替她换了面貌,一身鹅黄色轻便衣裙,发间插简单的木簪子,簪子尾部是用鸟雀绒毛做成的小球,毛茸茸一颗缀在一头青丝当中,十分可爱。 东荒对自己这一手笔十分满意,得意间一挥手在司命眼前抹出一片玄光镜问:“可还满意吗?” 司命抬眼看去,镜中的姑娘双手平端在腹前,脸颊微红,尽管脸上依旧神情平淡,却真的比自己平日里的妆容打扮平白多了许多娇怯。当即不自在起来,想要换回自己平常一身端庄红裙。 东荒微微阻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道:“很好看,就这样吧。”司命便不由从了命,心中隐隐有些欢喜起来:“但凭神君吩咐。” 东荒点了点头:“既然是做凡人模样,就不便再称呼我为神君了,从今儿起我叫尹东,你我扮作师兄妹如何?” 司命应了声好,东荒又问:“你做凡人时叫什么名字?” 司命笑容一顿:“颜如卿。”东荒将这个名字念了两遍,似是放在嘴里品了一品,才笑道:“不错的名字。” 说罢两人转入一棵大树后头,又从树后转出,不再隐着身形,正式以凡人形象走入凡间。凡间行走的众生对这突然多出的两人毫无察觉。 “最初凡间异象便是小仙在观测命盘时发现的,我们不如就从凡人命格入手调查如何?这皇城中命格极重且已被完全打乱的人有二,是朝中奉常大人杜敢为的两个女儿,杜冰心和杜玉壶。不如就从这二人开始,神……师兄以为如何?”两人并肩沿着街道闲逛,颜如卿掐指算了算,如是说道。 东荒点了点头:“便依你。你且说说这姐妹俩的命格如何。” “杜敢为祖上是武将,到了杜敢为这一代却做了奉常这一主管宗庙礼仪的文官,两个女儿更是□□得恪尽当世礼法伦常,其中大女儿杜冰心尤其尊法守礼,是以贤淑之名远播,按照原本的命格这杜冰心不久之后当被选为皇后,同当今皇帝一起见证盛世。而小女儿杜玉壶嫁予五王爷,随五王爷戎马生涯,成为一代红颜军师平定西北边疆。只可惜如今命盘大乱,杜冰心的命格指向不明,杜玉壶却直奔着一代乱世妖后去了。”说罢眉间不禁又起了担忧的神色。 东荒见状伸手将颜如卿眉头揉平,笑道:“如此我们便试试拨乱反正吧,但要切记不可用法术,恐有反噬,也恐怕用法力与大安城中那位抗衡反助长了他。” 颜如卿听东荒对大安城中之物如此无把握,不由好奇道:“大安城中究竟为何物?” 东荒闻言低头想了一会儿,方笑道:“故人之子,顽皮了些。” 这头话刚说完,街头一辆马车呼啸而来,马车上的车夫扯着嗓子直喊:“让让让让,马惊着了!救命啊!救命!” 东荒眼瞅着街上行人避之不及,忙一跃而起双脚踩于马背之上,略一蹲身子猛然用力扯住缰绳,马儿长啸着停下,车夫惊魂未定,忙隔着帘子问:“小姐可伤着没有?” 车帘被掀开一角,一个女孩儿往外瞥了一眼,见东荒长身站立于马背上,一身青衣于风中微动,不由心间猛地一撞,慌忙放下帘子道:“谢谢这位侠士相救!” 车夫这才回过神来,长长一揖:“奉常府两位小姐出游遇险,多亏侠士相救,一点谢礼还望侠士收下。”说罢递出一袋子金银来 东荒一挑眉,伸手接了:“在下尹东,与师妹云游至此,正缺银子使用,奉常府?我记下了,不日定当全数奉还。” 说罢走了。 车夫向马车里道:“小姐,那人领了银子走了。” 杜玉壶拿帕子稍稍捂着胸口,半晌问:“他说会到我们奉常府还银子?” 车夫小心拾掇了缰绳,赶着马缓缓启程:“我看那侠士身上的衣物并不贵重,想来也就是这么一说,那袋子里整整二百银子呢,一个游侠哪能做到不日奉还。” 车里就再没了声音。 颜如卿见车远去方道:“方才就是杜敢为的两个女儿了。” 东荒点头,晃了晃手里的银子:“找上门的借口已经有了。倒也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