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推送间,苏白墨过来了。他身板总是像腰上面别了一根竹竿那么挺直,在我桌前行礼,我展眉一笑,“苏卿来的正好,帮我一个忙,把这碗汤喝了吧?” 苏白墨看了一眼赭红色的汤,神色犹豫满眼写了拒绝,“这个……” 我一乐,“怎么?你也不喜欢猪肝汤吗?” 苏白墨点头,看来是真心不喜欢,一向不透露自己心迹的人都肯说大实话了。 我哈哈一笑,“难得,我们俩终于有一件事情的喜好是相同的了。” 苏白墨垂首,“殿下并不了解臣。” 我眼睛一转,立刻回嘴,“你也并不是很了解我啊。” 苏白墨抬眼看我,眼波一动,似有感触,转瞬又垂下羽睫,长袖一揖,“臣敬殿下一杯。” “不会喝就不要逞强。”我笑笑摆手。他没有带自己的杯子来,自然是要同我喝真的酒。我把藏酒樽提前的让菩提安排给了伺候他的宫女,他喝的都是水。 苏白墨坚持着不起身,我觉得他真是执拗得可以,于是让菩提倒了两杯酒,亲手拿了一盏给他。 “祝酒辞呢?”我笑盈盈的举杯问他。 苏白墨执盏,“愿天下贤才尽纳殿下囊中,以谋百姓之福祉。” 我笑了,这果然是他的作风。 “苏卿,其实如果你不是这么正儿八经的话,我大概会喜欢你多一点。啊,我知道,你也不稀罕。”我笑着边说便和他碰杯,然后以袖掩口仰头一饮而尽。 苏白墨拿着酒盏愣了愣,然后也掩口喝了,玉面上浮现了两抹红晕。 我吃吃笑笑,往他面前推了一盘菜,“你吃个东西再走,不然别人可就好奇我给你喝了什么脸这么红。一晚上喝了那么多酒都没上脸的苏大人。” “多谢殿下。” “啊,你突然这么客气我还不太习惯。”我抓了抓头发。 苏白墨默默低头吃了两口菜肴,我碰了碰他的手臂,示意他往下面看,“苏卿,那个少年郎是不是叫慕昭?” 苏白墨看我的眼神陡然就变了,“殿下……” 我看着方才和宝橘讨论的惨绿罗衣的少年,眉修目俊,浑身的书卷气,神情安然,目光如水,让人见了会觉得大夏天的也不热了那般通体清爽。 我回头意会了苏白墨的神色,笑着打哈哈道:“啊,我是说我看过他的文章,果然文如其人,令人过目难忘。” 苏白墨无语,“反正殿下说来说去的意思就是觉得他皮相极好,心生喜欢吧?” 我连忙撇清,“没有没有,哪能呢?苏大人公正廉明,话不能乱说的。” 我抽空瞟一眼菩提,压低声音道:“尤其是菩提在的时候。” 苏白墨回到自己座位上,不复之前的明朗神色,脸色黑压压的。这人就是这样,不能跟我共鸣。伯贤在的话就好了,他一定会非常赞赏我的眼光。 我就着酒又看了看席位上的慕昭,在心里将他的身世背景学问才识过了一遍,打发菩提道:“去给这位公子送一杯酒。就说本宫祝他三试夺魁,摘得头名。” 菩提被我吓住,我用眼神给她再次肯定的答复,她便依照我的意思去了。 这一举动无疑引来了无数的目光,也将慕昭推到了学子们的风口浪尖上。 慕昭略微讶然,但是很快在听了菩提的话后接过酒杯,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力用我能听到的声音回答道:“学生定当不辱使命。” 并不一味谦逊,也并不忌讳他人的议论眼光,有识有度有傲气,不愧是行止点中的人。 在我来赴宴之前,行止便为我圈了三个人,让我格外重视这几个人才,他日或可成为我自己的力量。而我凭自己的进一步判断选了慕昭。但愿他不辜负我的期望吧。 月渐偏,夜渐浓,该是散宴的时候了,不知不觉我竟然坐到了终席,原本还想偷懒来着。 学子们纷纷按照分发的签子去临津阁附近的寝居两两一间准备休息。 我唤来菩提,让她打发人留神观察学子们的动向,特别要关照慕昭。 菩提满眼疑问的看我,我笑道:“怎么,你真怕我看上他?我是担心有人见他风头正劲暗中为难。不过你不用让人直接出手,他若真的没什么应对的本事,平白的被人欺负了,也不算是什么可用之人。” 菩提领命去了。宝橘陪着我慢慢往凤凰台走。 暑热消退,夏夜里的华林园草虫鸣奏,水声潺潺,让人心都静了。我因喝了许多酒借故要散散热,便在御苑里多走了一会儿。 “啊,殿下!”宝橘忽然发出了一声细细的惊叫,带着恐惧靠在我身边,“殿下,那里有个人影!” 身后的青龙卫尽忠职守的迅速将我们四周几个重要的方向围住,而我按了按被宝橘的惊叫吓到的心脏抬头眯眼,咧嘴一笑,“都退下吧。自己人你们都不认识吗?” 我大步走到高高的玉兰树下,望着树上的人影晃荡在树枝下的一条腿,顺着看上去是黑夜里一双发亮顽皮的眼睛,紧接着一口大白牙霍然一亮,便听到树上的人郎朗的笑声,“摸鱼儿,好久不见。” 我环胸抱臂,“哼,你还知道回来?” “你好像瘦了点儿。是想我了吗?” “你想多了,我胃口好的很。” 树上的人影低声支吾了一声,我奇怪的看着他,“小虾,你怎么不下来和我说话?” “哦……”朝欢低低笑了笑,“可能是因为我伤口又扯开了稍微有点不方便。” 我大惊,而朝欢的身子便像水面上支撑许久的一面帆从树上倒了下来,我快步过去接住他,被他的趋势带着一起重重的跌坐在地上,侍卫们拥了上来帮我把他扶起。 慌乱间我的手摸到他腹部一片粘湿潮热,夜色之下,我发呆的看了看我的指尖。 “小虾!”我扶着他焦急的呼喊。 “这就吓到了?”朝欢靠着我的手臂嘻嘻的咧嘴笑着,声音已经有气无力了眼睛却还是那么亮。 “谁伤了你?不对,谁能伤你?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算账。” “打架还带找帮手的啊?啧啧,那可不是我的作风。”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先回凤凰台,去找行止。”我按着他正在汩汩的往外冒血的伤口,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在我的认知里,小虾是不会受伤的,他是最强的杀手,他是这个世间最无羁绊的风。 他不听从于任何一个暗杀组织,但是任何一个暗杀组织都不能杀得了他。他说他七岁就开始杀人了,但是除了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他的仇人以外,其余人都是别人的仇人。他让所有人闻风丧胆,却没有人知道他就在我的宫殿里生活着。只要他喜欢,他可以随时来随时走。 不,他当然不是我的杀人工具,他是我的朋友。他第一次来越王宫的时候就遇到了在翻墙的我,而热衷于武侠话本的我当即便像搅搅糖一样粘上了他。 我们一起去御膳房找吃的,我熟门熟路的给他分了很多我藏好的东西,然后带他去我的秘密基地休息。 路上遇到了一队打着火把灯笼的侍卫嘴里喊着人名,我们迅速躲到了草丛里。 小虾说:“他们在找什么皇太女殿下。” 我蹲在他旁边啃着鸡腿,“嗯,好像是我。” 小虾看了看我,“你不出去是打算连累我?” 我吃完最后一口鸡肉,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好吧,你欠我的。” 就这样开始了我们的友谊。 “谁跟你有友谊?”小虾后来很不认同的跟我争辩。 “那是什么?”我跟他一同坐在东宫老旧的房梁上吃瓜子。 “是霉运。”小虾很笃定的下定义,我一掌把他拍了下去。 菩提发现他的存在是迟早的事情。因为关于我的事没有菩提不插一脚的。菩提叫他朝小侠,大概的知道他是个武功高强的少年侠客。 因为听着朝小侠很像“炒小虾”,我便乐得这么叫他。他么,开始叫我野丫头,或者是“吃很多话也很多的小丫头”,后来听我叫他炒小虾,他便执著的叫我摸鱼儿,也算是个对仗。 天知道他在哪里去学的对仗? 不过也就几年前的事情,但是我已经和几年前的自己都无法相认了。我羡慕那时候的姒缱绻,快乐又无法无天得可耻。 小虾躺在竹醉斋的床榻上面无血色,行止手法娴熟巧妙的为他止血包扎。在几个穴道针灸以后,行止起身在铜盆内濯手,我看到很快水被血染红了,看得我胆战心惊,比我自己受伤还害怕。 行止因为是被我急急找来的,只穿了一身白色的深衣,领口绣着银色的花纹,头发半披着,发束用一根带子随意的绑了。他神色是一贯的从容,眼神宁静安详,给人予安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