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远道:“小女尚幼,终身大事不劳费心。这半扇猪肉辛苦你抗上山了,这是一两银子。劳烦了。”顾怀远慢吞吞摸出一块碎银来扔给王大锤。王大锤眼前银光一闪,想也没想伸手抓住了银两揣进兜里,脸上又浮现出了顾怀远熟悉的讨好的笑来。 时下都城里的寻常人家一年多开销也不过十两白银,更别提农夫家了。他们自给自足,男耕女织,若不是要给孩子准备束脩、攒娶媳妇的钱,一年也甭消花几个钱。 寻常也只见过铜钱,哪有什么机会见到银子?王大锤手握着银子揣在裤兜里,紧得像是要将银子摁紧骨头里。哪怕今日“提亲”不成,王大锤心中留有遗憾,见到那一两银子时,又觉得兴许顾先生并未恼了他,只不过两个孩子的确年龄尚小。再过几年也使得,自己兴许是太过急了。 王大锤跟顾怀远告辞,又伸手按了按放进兜里的一两银子,心中喜不自胜,看着银子白生生得可爱,忍不住掏出银子来咬了一口。是真的,没错! 他喜滋滋的准备打道回府,这时,顾团团穿衣打扮停当,自个儿抱着一个小几出来,对着狐狸招了两下手,方才对他凶巴巴的狐狸便走了过去。 这顾家女郎长得真真的冰雪聪明,可惜了是个哑巴。——所有见过顾团团的人都如是想,有没有说出来倒在其次了。 商一潇头一回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团团。团团坐在小几上,笑得天真可爱。尽管她不会说话,商一潇却能从她的眼神里看懂她。团团的小手摸了摸商一潇的身子,又摸了摸他的尾巴。 ……第三条尾巴。 商一潇不只一条尾巴。他既然是九尾狐,天生妖骨,十年生一尾。九十岁整为九尾,生出九尾的那日便会历经一重天劫锻化妖骨。若能历劫成功便登妖仙。多的是狐不愿经历雷劫,自断一尾。也有天生神慧的狐族早早的便长出九尾,提早历劫。 狐妖若是在九十岁之前自断一尾,不必历经雷劫,至多能活到五百岁,若经历雷劫化为妖仙,便能活到一千岁。再历二重天劫,能化散仙,能活一千五百岁。散仙升金仙,经三重天劫,活两千岁。金仙升大罗神仙,经九重天劫,遂不老不死,与天同寿。 然族中秘术可以令寻常人看不见他其它的尾巴。 团团又是怎么发现他异于其它狐狸的秘密的? 两人几乎朝夕相处,久而久之,哪怕团团看不见他的尾巴们,也大致能感应到它们的存在。 团团发现了商一潇的秘密。可是商一潇看着团团的眼神却十分柔和。 他与如姨逃出涂山时没多久,天降大雨,河边的湿地都变成了沼泽。商一潇眼神尖,看见沼泽边有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一个被丢弃的女婴,小篮子做工花哨,边上还别着一朵焉巴巴的芍药。看着花败的程度,扔孩子的人兴许也未离去多久。 女婴很健康,白白嫩嫩的,见着生人也不哭也不闹,乖乖的啃自己的小手。她身上散发着奶香。如姨看着孩子入了神,她早年为在人间混口饭吃,却伤身伤心而返,在秦楼楚馆呆得久了,早已无法生育。回过神来却是冷静地对商一潇说:“公子,别看了,咱们在逃难,也是自身难保,走吧。” 当时深山野林,天已将暮,如果他们不带走这个女婴,那她必死无疑。 ——不是被野兽吃掉,就是被冻死饿死在这沼泽间,然后和这片沼泽混为一体。这么可爱白净的女婴啊,怎忍心她化作沼泽里的污泥一抷? “如姨,带着她吧。”商一潇对人形的如姨道:“如果跟着我们,她兴许还能逃过一劫。若是我们不带她走,她只怕也只能活一两天了。” “哎,人类真是作孽,自己亲生的孩子也扔……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人心呐……”如姨终究心有不忍。莲步款款过去,小心翼翼地拎起裙摆,叫衣衫不至于被沼泽地的污泥所染,绕了许久走到女婴身边,拎了小篮子,跨在臂弯。 扔女婴的人想来也没打算置这女婴于死地。河边是沼泽,女婴的篮子却在临近沼泽的一片干地上。想来那人扔孩子的时候还是心软了。 她一手挽着篮子,一手帮女婴掖了掖被子。女婴的襁褓是绫罗绸缎制成的,如姨触摸到了一点硬硬的东西,她小心地掀开襁褓,发现了在襁褓的夹层中有些温热的几个银锞子。 商一潇一跃上如姨肩膀,聚精会神地看着襁褓中的女婴。 女婴一点都不怕生,挥着藕节一样的小手,对商一潇笑得开心。 “她没有家了,我也没有家了。如姨,就当她是我们的家人吧,咱们迟早还会回涂山去的。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夺回来。” 如姨听得眼眶微润,她用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帮女婴把被子掖好。 ——“是,我们迟早会回去,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夺回来。”她擦干眼泪,收敛好情绪,哪管喉头尚自哽咽,语调铿锵地说着。 商一潇看着眼前的团团,她不会说话又如何?他从未嫌弃过她。自从他将她捡走,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家人。 团团方三岁,尚不懂商一潇眼神的深意,径自将脸埋在商一潇的毛里,呼吸商一潇身上熟悉的味道。 只没想到,还没过多久,王大锤又上山来了,一道而来的是他曾跟顾怀远提起过的三儿子。 顾怀远脸色变得很难看,两人还没到顾家的庭院,商一潇便冲了上去,神色凶狠。 王家老三心里怵得慌,拉着老爹王大锤的衣袖道:“爹,这家人我看着有点怕……谁会在家里养狐狸啊……这狐狸看起来还这么凶!” 王大锤干笑两声:“三儿啊别怕,这是顾先生家的,很有家教的狐狸,不会咬人的。兴许是看着你脸生才对着你吼。咱们这次上山主要是爹想早些替你定了这门亲,先时上山没能探听到顾先生的口风,这次见你来见见你未来岳丈大人。” 团团见商一潇都控制不住寄几地冲上去威胁两人了,不甘示弱地抄起百骨给她置的小铲冲了上去,学着商一潇的模样威胁地吼了起来。 伴随着……狐狸的叫声。 “爹……我们走吧,这个小孩是个疯子!”王家老三拉着他老爹,抖成了个筛子,王大锤不死心地看了眼顾团团和顾先生,最后还是被他儿子给拉着走了。 “嗷呜~~嗷~~”稚嫩的女童声发出了狐狸的声音,抄着小铲跑到了王大锤跟前。还挥舞着小铲要将他们全都赶走。 顾怀远和百骨都惊呆了。百骨从院子里走出来就见着自己一直不会说话、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女儿正在凶人。 这孩子原来不是哑巴?! 赶走了王家父子,团团高兴极了,走起路来像是获胜了的小将军。商一潇欣慰地扭头看了看团团。接下来就被养母冷气森森的微笑吓出一身白毛汗。 “我就说团团怎么老不会说话……原来都跟你学狐狸叫了?”百骨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来。“罚你挂在家门口充当平安结!挂满一个时辰才准下来!” 养父顾怀远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的道:“哎呀今日天气正好啊。团团,爹要出去一下,你要一道嘛?” 团团看了一眼发火的娘,又仰头看了一眼妻管严的爹,再用眼角余光瞥瞥为自己出头的商一潇,最终没骨气地发现躲在养父身后兴许能保一刻平安,于是双手抱住养父大腿死也不松开。 商一潇自知活罪难逃,狐狸耳朵耷拉下来,接着对着养母讨好地眨眨大眼睛,身后的尾巴摇成了风火轮。 百骨单手就将商一潇拎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将他的尾巴们编织出一个平安结的样子。 商一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养母倒挂在了门上,然后看着养父带着团团以生死时速逃之夭夭。 原来,商一潇是九尾狐的秘密,在家中全然不是个秘密。 那他兴许可以光明正大跟着养父修炼? ……可是养父在媳妇面前怂得一逼,修行真的能变强?怎么越发感觉养母才是武力值比较强大的那个呢? 顾怀远估摸着一时辰到了,带着顾团团回了家。刚进门就掏出了从山下买回来的两壶小酒,还招手唤了唤金钟倒挂刚结束的商一潇过来。商一潇尾巴有点发麻,难以保持平衡,歪歪扭扭的走了半天才到顾怀远身边的凳子上盘着身子坐着。 团团摸了摸商一潇的大尾巴,小手几乎都没入白色狐狸毛里了。 “你们娘是不是有点太凶了?也别怪她呀,我们都是第一次当爹娘,在遇到你们之前,我们原打算两个人过完一生的。但有你们也不错……来陪爹喝酒!”顾怀远盯着那两瓶金风玉露看了一会儿,也不管方才自己说的一番话,团团和商一潇听懂没有,就自顾自一边咽口水一边伸手拔掉瓶塞。 山下村子是没有这种好酒的。 顾怀远是缩地成寸到镇上买的,团团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紧张地抱住顾怀远的腿,买完酒她就适应了,被酒楼中卖酒的店小二逗得哈哈的笑。 此酒青碧透亮,刚拔掉塞子就有粮食酿造的清甜溢出瓶口,顾怀远腹中馋虫大动,拿了三个酒杯,全都满上。 酒水打着璇儿倒入杯中,发出清凌凌的声音。商一潇忍不住将头凑上去舔了一口。顾团团学着商一潇的模样,也小心翼翼地凑头过去,两双小手捧着酒杯,伸出嫩粉的小舌头,在酒杯中舔了舔。 顾怀远看着孩子虽无声却可爱十足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百骨正在给孩子做小衣裳,听到顾怀远笑得爽朗忍不住出来一看。 顾怀远也喝得正有几分熏熏然,他将白狐狸抱在怀里,一双桃花眼有些湿润了。“团团啊,爹娘是一辈子不会嫌弃你的。但是你既然生而为人,就要学着说咱们的话啊。别老和你狐狸哥哥混在一起,狐狸话没意思的,你学狐狸说话,别人也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呀?爹知道你惯是个懂事的孩子,狐狸话那般难学你也会说。你若是将学狐狸说话的劲头用在学习人说话上面,爹打包票你会将人话说得非常好……” 这时候才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勾着他腿,他低头一看,顾团团一双大眼睛泫然欲泣,藕节似的小手做出抓的姿势,想顺着他的腿爬到他身上来。 顾团团在旁边,那他抱的是什么?! 顾怀远赶紧定睛一看,商一潇犹豫着对他呲了呲牙。 ——一副强颜欢笑言不由衷的模样。 顾怀远:“呵呵呵呵……爹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