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有歌背着比她还高出一头的大背包在老城外下了公交车,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慢慢走近残破的城墙。 这片城墙承载了她童年的大部分记忆。灰色的残破城墙下有几片大大小小的池塘,爷爷说那是护城河,只是年久失修,多年来没有人清理疏通河道,护城河被淤泥和垃圾分割成了一片一片的水塘。水塘后面的墙体是存在了上千年的古城墙,城墙大概有四层楼那么高,东城的城门口躺着一只断了腿的青石牛。 慢慢走到城墙下,在城口门卖酥鱼的大娘、卖熏肉的大爷还有摆摊小贩的集体注视中走到破破烂烂的青牛边,记得小时侯这只断了腿的大石牛站在城门口,虽然也挺寒碜但至少是站着守护城门。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倒下了,残缺的身体躺倒在城门边的土坑中,被风雨浸蚀的坑坑洼洼的牛头拱在一滩水洼中,无神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水塘。如果不是早知道这是只石牛,还以为它就是块儿大石头。 易有歌半蹲身体怜惜地拍拍牛头,被灰尘和泥土沾了满手。她拿出纸巾擦擦手,顺便用剩余的纸巾清理了一下石牛的脑袋,然后穿过城门走进老城。 烟火气扑面而来,吹散了古老城墙散发出的厚重。街道两旁的门面房半新不旧,卖着在过时的衣服和各种生活用品。一些小摊小贩吆喝着自家新鲜的蔬菜和美味的小吃。这个时间一天中最热的时侯已经过去,以大棚蔬菜为主业的本地人,有的继续下地忙农活,有的三五一堆在家门口摆龙门阵,还有的端着饭碗在路边吃午晚饭,各种声音充斥在街道中。 街头的人们虽然还在做着手头上的事儿,但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刚走进城门口的那个女孩儿吸引了。那是一个明显区别于本地人的女孩子,高挑的个头均称的身材,身上穿着黑色紧身T恤和迷彩裤、脚蹬一双黑色马丁靴(本地大妈肯定不知道这鞋子的学名),一身打扮英俊帅气,一看就是城里的洋气女孩儿。 再看那小脸蛋,大大的双眼皮搭配高挺的鼻子和不大不小的嘴,好看的很。就像新疆那边的人,这模样在外来人不多的古城里还当真稀罕。 存在了上千年的古城古老且保守。虽然近些年古城在搞旅游开发,但各种旅游设施并不齐全旅游宣传也不到位,所以并没有什么游客。本地的人们依旧朴素,对外来人好奇且疏远热情却也防备。 古城不大沿着城墙走一圈也不过三个多小时,生活在古城里的人们,各家之间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拐着弯的亲戚关系。各家有几门亲戚或者外出打工求学的年轻人,大家心里也都有数。突然来了一个大家从没见过的少数民族姑娘,有那闲人就准备上前问个究竟,这个姑娘来干啥的,找的是哪家人? 还没走到姑娘跟前,却见她眼睛猛的一亮脚步急切的拐进了一条巷子,匆匆而去,途留身后的一群人好奇的目光和乱猜的闲话。 易有歌沿着记忆中的小巷子,急急地往家里的老宅走去,过大的背包并没有让她的脚步慢下来。最近这几年远在外地求学课业繁重,忙于写毕业论文和完成boss研究项目,她已经两年没有回过家,甚至于连姥姥和奶奶临终都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更是很少看望独自生活在老宅的爷爷。 记忆中三四岁的自己总是趴在爷爷的背上,穿梭在古城的各个胡同和大街小道。从小爱吃甜食的她,换牙的那段日子由于疼痛总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哭。爷爷为了哄她开心,另一方面是不想让孙女的哭声打扰领居们,总是背着抱着小小的易有歌游荡在凌晨的古城中。 这条巷子,小时侯爷爷背着她走过无数遍,易有歌恨不得把两条腿捣腾的更快些,一步跨进那个小小的院子,扑到爷爷的怀里再也不离开。 远远的看到巷子尽头的红色大铁门,她开心的扑上去也不敲门,直接推门就进。古城民风纯朴,虽然没有路不拾遗但大白天的没有哪户人家会关门闭户。 易有歌猛的推开大门,眼前的画面让她张开嘴巴叫爷爷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小院里一片昏暗,堪堪跨过门槛的脚停在半空,天怎么一下子就黑了?她把脚收回来,抬头看看院外的天空,灰蒙蒙暗沉沉看不清是云层太低还是雾气太沉,让人心里也跟着灰暗起来。 “天怎么这么快就黑了?明明刚才还是阳光明媚的下午啊?” 易有歌再次看向院里,院里院外一致的灰蒙天空,让她觉得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天气,于是打消疑虑一脚踏入院子。 “爷爷,爷爷,悠悠回来了。” 没有爷爷惊喜的回应也没有狼头大大的熊抱,静悄悄的小院里空无一人一狗一猫。 爷爷带着狼头出去遛弯了?还想给他们个惊喜呢。易有歌把背包放在院子里,把所有房间找了一遍,不但没有一个人,连平时从不出门的几只大懒猫也不在,爷爷出去串门不会把几只猫也一起带走吧? 易有歌回到家的兴奋情绪被冰冷无人气的小院浇了一盆冷水。 为了回家,她凌晨出门坐了一小时汽车、三小时火车、两小时公交车。为了回家,折腾将近8个小时的易有歌从起床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吃,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饿得厉害,她搜索完家里最后一间屋子,确认家里确实没人之后,去厨房里找吃的。 厨房里有一个人在忙碌,易有歌很奇怪,她刚刚查过厨房,里面明明没有人的。她带着疑惑站在厨房门口往里面望去,那个人在灶台上来来回回忙个不停,看样子是在做饭。 她盯着那人的背影使劲回想,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看不清脸的情况下勉强能看出那是一个女人,还是个年纪不小的老女人,这个人让她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爷爷的家里不应该出现女人的,看她做饭时熟练找出各种厨具的样子,好像对这个家很熟悉,难道奶奶去世之后爷爷耐不住寂寞找了个新老伴?不应该啊,如果真的有了新老伴,妈妈不会瞒着自己的。 对这个疑似入侵自己家庭抢走爷爷的人,易有歌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 正在纠结的时候,那个人转过身笑着招呼她“悠悠回来了,饿了吧,饭快好了等会儿就能吃了,你先去院子里坐着歇歇。” “奶奶?”易有歌吃惊的看着那人,那个感觉很奇怪的老女人竟然是自己的奶奶!奶奶穿的衣服鼓鼓囊囊有些有奇怪,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夏装。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认不出奶奶了,奶奶在六月的暑天里竟然穿着冬装,而且还是在做饭! “奶奶,您怎么在这里?这么长时间您去哪儿了?我很久没有见您了。” “你这孩子,我不在家还在哪儿?不是我去哪儿了,是你去哪儿了,奶奶总也找不到你。”奶奶用身前的围裙擦擦手,满脸慈爱的对着她笑,擦干的手抬起来想摸她的头发“悠悠,想奶奶没?” 易有歌微微歪头避过了奶奶摸过来的大手,虽然面前的人是亲奶奶并不是先前猜测的新奶奶,可她却有种怪异感挥之不去,并不想跟奶奶有身体接触。 “想啊,可是……”可是奶奶为什么会在家里?这个问题到了嘴边又憋了回去,奶奶为什么不在家里?纠结于奶奶应该不应该在家的问题,易有歌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 奶奶抚摸她头顶的手落空了,大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之后放下来继续在围裙上擦着“悠悠上学上完了吗?” “完了呀?已经毕业了。”易有歌看着奶奶熟悉的动作,努力回想有什么不动劲的地方。 易奶奶:“结婚了吗?” 易有歌收回视线,很惊讶地表示:“啊?没呢,我刚刚毕业不着急结婚。”这是亲奶奶呀,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结没结婚? “怎么能不急呢,你都多大了。”奶奶有些急了。 奶奶慈祥的脸色随着谈话的进行变得有些阴郁,松施的眼皮下射出让人不安的寒光“就说不让你上那么多学,你爸妈和你爷爷非让你上,越上越嫁不出去。” 作为家里三代单传的独苗,奶奶一直对她和她妈不太满意,碍于自己是家里唯一的血缘后代,明面上婆媳、祖孙关系还过得去,但是私下里经常对亲戚朋友说些对媳妇和孙女不满意的话。 并且奶奶对她越来越高的学历非常不满意,一方面觉得浪费钱,另一方面希望她早早嫁人生子,最好多生几个男孩,将来挑一个继承易家香火。 上大学的时候,奶奶像征性的给了五百块钱。大学毕业的那年易有歌考上公费研究生,奶奶不但在经济上没有任何表示,还极力劝说儿子媳妇不让她继续上学,为此婆媳、母子之间还大吵过几次。 在当地家里孩子凭自己本事考上大学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更何况还是首都一流大学的公费研究生,搁别人家里不说大摆宴席,最少得意思意思的摆几桌酒,请些亲戚朋友炫耀一下。 易奶奶这种不想让孩子上学的奇葩老人非常之少见。由于这些原因,易有歌从小到大跟奶奶都不怎么亲近,但爷爷对她最是疼爱,她从小就喜欢腻着爷爷,所以回家的第一时间不是去父母那儿,而是跑来看爷爷。 奶奶脸色越说越坏“即然你找不到对象,奶奶给你介绍。“边说边从身上黑色印着大花的衣服里掏出几张画像摆到桌子上。 易有歌盯着那些黑白画像非常不解:为什么不是照片而是画像,现在还有人用画像做相亲照?而且还是黑白画像?画像上的人脸色死白,眼球儿太黑,看着就渗人! 奶奶阴沉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配着满脸褶子像裂开口的包子“看我干嘛,看这些啊,都是很不错的小伙子,我留意好久了,你挑一个出来吧。你先挑着,一定要挑啊,我去给你盛饭。” 易有歌盯着画像出神即不动作也不说话,她被奶奶的逼婚的方式搞的很是无语。“这一回来,刚进门就唠唠叨叨的幸亏奶奶已经不在了,否则在家里呆的时间久了不得被烦死!“ 轰的一声,脑子突然清明了,对啊,奶奶已经不在了!终于知道从一进门开始就感觉怪异的地方是什么了,奶奶已经不在了,她不该出现在家里的。而且奶奶是从不下厨的,从记事起家里的饭都是爷爷做的,更别说专门为孙女做饭了。 易有歌猛的抬头看向端着食盘走出厨房的奶奶,奶奶身上的衣服是寿衣!是好多年前就准备好的,当年找裁缝做寿衣的时候,她也见过的。怪不得六月份奶奶还穿着冬衣,因为下葬的时候就是这样穿着的。 奶奶把饭菜摆在易有歌面前让她快吃。 易有歌直直的盯着桌上的饭菜和照片,她不敢抬头,不敢说话,更不敢做出任何动作。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去世的奶奶会回来在家里穿着寿衣做饭 ,还拿一堆黑白画像给她挑对象,但直觉告诉她不能吃也不可以碰奶奶带来的任何东西,最好话都不要跟她说。至于已经说过的,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但说都说过了,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奶奶催促几次,见她即不吃饭不说话也不挑自己拿来的画像,顿时不耐烦起来,一摆手把桌上的饭菜画像全部扫到地上。随着噼里啪啦的一阵碎裂声,恐惧战胜纠结和疑惑等情绪主导了易有歌的精神。 奶奶一巴掌拍在桌上“即然这些人你都看不上眼儿,那奶奶带你去一个地方,包你能挑到好的。“一边说一边伸手就来抓她。 易有歌看着伸过来的布满老人斑的枯瘦大手,身体本能的想要避开,却不知为什么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凳子上一动不能动,只能看着那只布满了老人斑和青紫色皱纹的大手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触到皮肤,突然从旁边伸过来另一只看起来有些年轻的手把它挡住了。 易有歌和奶奶一愣同时看向出手的人。 拦住奶奶的那个人一身蓝色绣花衣服,手腕上带着几根银镯子,握着奶奶的右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一颗金戒指,皮肤白晰,黑色头发用一根银簪挽在脑后,但面容模糊看不清样子。 “姥姥?“虽然这个人的脸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易有歌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是她的姥姥,是她去世几年的姥姥。 “姥姥!“易有歌心脏一缩眼中瞬间充满泪水,跳起来就想抱住姥姥。 姥姥没有回应她,在她扑过来的时候抓着奶奶的手瞬间退开几米远,让她扑了个空。 易有歌这才注意到刚才压得她动弹不得的力量消失了。 她看着紧抓着奶奶不放的姥姥泪流满面,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同时出现。 她只想扑到姥姥温暖的怀里好好的撒娇,把那么久没见的想念告诉姥姥知道。可不管她怎么扑,姥姥总是离开一米远,她上前一步姥姥和奶奶就退后一步,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姥姥的衣袖,明明都摸到了衣服的一角却总是抓不住。 “姥…姥…!“易有歌不依的跺着脚,满怀委屈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哭音向着姥姥喊去。明明近在眼前却又远隔天涯,无论怎么努力都抓不住逝去亲人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易有歌流着泪喊着姥姥的样子刺激到了奶奶,奶奶暗沉的脸上五官扭曲无比狰狞,身上的黑袍像吹了气似的鼓起来,身形一动冲着易有歌就扑了过来。 瘦如枯骨的大手又一次伸到眼前,长长的指甲已经碰到了鼻头,易有歌再也压不住恐惧,忍不住“啊!!!!”一声大叫像是碰到了梦境与现实的开关,她猛的睁开眼睛随着尖叫翻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