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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渠怨

我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我身份低微,若要如理丝线般细细辨认,我大抵是连庶女都算不得的。我幼时的记忆里,只有苍茫的大漠,猎猎的风,时不时从天边传来落雕的声响。与我的弟弟清脆的笑声。  后来,太皇太后来了,她告诉我,她是我的姑姑,她带我回平城。太皇太后是很威严的女人。她抱着一个小姑娘,雪白的皮肤,纤薄的嘴唇,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春衫薄薄,很漂亮。  小姑娘咿咿呀呀的,攀到太皇太后的肩上,凑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逗得太皇太后哈哈大笑。  后来的日子里,我从未见过太皇太后的笑,至少,在我面前,她从不笑。  回到平城,我的日子过得与一般世家小姐无太大差别。  关于为什么带我回来,我曾听到我的父亲问太皇太后:“阿姐,带冯濯回来做什么?若要人知了我在柔然有过家室……”  太皇太后但笑不语。  要到很多年以后,我才会知道,那笑里,藏着的是如此诸多巧妙的谋划算计。她是那么聪明的人,聪明到连几十年后的事都能掌控,哪怕她早已沉睡于黄土之下。  差点忘了,我叫濯,冯濯。    我长成了沉默内敛的女子,而冯润,她是如此的美丽活泼。面目秀丽,娇俏聪慧,又有冯家的高贵出身,太皇太后的格外宠爱。平城的贵公子们常说,宁愿不尚公主,也要娶冯家二小姐。天几乎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了她。  她小字妙莲,妙莲,多好听呐,她是如此雅致的人。她的庭院里有大缸大缸的莲花,碧绿的枝茎,娇媚细软的花瓣,映得檐下碧波荡漾,如积水般空明。三伏天里,她将地窖里的雪水置于花蕊里,储上一个漫长的夏昼,待到残荷听雨的日子里,再取出来,搬出胡床坐在长街下,看秋雨淅沥。  便是她身上,亦沾染了幽幽的莲花香。  而我呢,我埋首于昏暗阴沉的案牍,读着前朝的权谋旧事。  那时的我太年轻,太幼稚,沾沾自喜地以为这是太皇太后对我的另眼相看。内心,开满了小小的窃喜。  当然,无趣的日子里也是有些许亮光的。譬如太皇太后的生辰,举朝欢庆,我何其有幸,见到了拓跋宏,他面色白皙,眉目端正,绰然有君子之表。“宏哥哥!”身旁的冯润抢先喊道。  待他与其他公子小姐见了礼,太皇太后缓缓道:“这是濯,按规矩,你也要唤一声姑姑。”  他轻声:“濯?”  我不知怎么了,竟应出一句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话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纯熟的汉语。  他的眼里有明显的惊喜,“沧浪之水清……”  却被太皇太后硬生生打断:“宏儿,去与阿润聊聊,她可想你了。”  拓跋宏这才平静,转身与冯润闲聊。  太皇太后静静地凝视着我,眼神无波无澜,我这才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如此致命的错误。    第二天,她便一纸婚书将我嫁了出去。嫁给一个破落的旁系皇族,南平王拓跋篆。他平庸,粗鄙,暴戾。府上十几位侧妃侍妾。不得安生。  做了南平王妃后,我偷偷遣人去柔然找过我弟弟。遣出的人迟迟未归。而少数回来的,亦是报着喜,“小少爷过得很不错。”  我冷汗涔涔。  心下暗暗绷紧了。  我怀孕了,孩子却没有好好的,安稳地等到个把月后,喜庆热闹地来到人世。  那个黄昏,平城落着雪,我扶着宛珠与傅玑的手,慢慢踱着步。  有宛珠与傅玑扶着,很稳。  远远地,能看到一群莺莺燕燕,花枝招展地走来。  “我们走罢。”我轻声道。  “哟,这不是王妃吗?”为首的通身金银,是出身鲜卑大族,由太皇太后指婚的贺夫人。  “急什么呀,来,咱们姐妹几个好好聊聊。”她娇声。  宛珠轻声道:“小姐,莫理她。”  “呲。”  细细纷纷的珍珠如碎玉般,四散开。  “啊!”脚下一滑,摔倒。  我勉力支起身 。  “贺夫人!”  傅玑怒道。  “王妃,真是对不住,这珍珠链子断了,真是对不住。”她俯下身。欲要嘲辱。  我望着一地的珍珠,腹痛如注。  “血,血!”有人惊呼。  贺氏显然也吓着了,“这,这……”   传来脚步声。  “慌什么,不过是个大肚婆娘。”是拓跋篆。  “可,可……太皇太后……”贺夫人娇娇弱弱。  “认得这是什么吗?”他扔下串玉珮。  我瞪大了双眼,重花暗纹,红丝绳系着,还沾了血,仿佛不是我的血。阿肃!  拓跋篆拥过贺夫人,“见你可怜,太皇太后本是不让我给你的,如今看你没了孩子,便赏与你。哈哈。”  鲜血涌出,我的孩子。  我是在柔然长大的,我也算半个柔然的女儿,我压抑着的血性刹那间喷涌出来,如裙下的血。  我咬着牙,拔下髻上摇曳着的掐丝金钗,对着拓跋篆,捅了进去。  他闷哼一声,回过身来,欲要报复,我用最大的气力,将金钗没根捅了进去。  他沉沉倒下。死了。  “冯濯!你,你杀了南平王!你……你……”  一不做二不休,我与傅玑对视一眼,“杀绝!”  傅玑是我柔然带来的,颇有几分气力。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刀进刀出,伴着惨叫,咒骂,哭泣。宛珠瑟缩着,“小姐……”  不多久,花园一片寂静,冷冷的寂静。娇声艳语不复存在。我伸出手,那溅着血,提醒着我:你杀人了。  自首?逃亡?我要活下去!我不能死!  傅玑看了看我:“小姐,怎么办?”  拓跋篆本欲羞辱我,特遣走了府上侍卫。  “放火!”    “朕倒是小窥了你。”太皇太后斜倚着,双目微眯,外头春光正好,玉藕色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面上。  “臣妇不敢。”我面色肃穆,伏下身子。  “嘭”  我的头一阵晕眩,原是一白玉美人瓶,已碎成几块。  我不敢伸手擦去血,只得由着滴滴答答,溅红了我的素色丧服。  “不敢?”她冷笑,“你大胆!”  “臣妇驽钝。”我按捺下狂跳的心。  “谋杀亲夫,残害侍妾,纵火杀伤,够你死千万次了!”太皇太后怒道。  我心知无可隐瞒,“那么,太皇太后可有证据?”  “证据?”她纵声笑道:“朕要杀人,还需要证据?”  “若是南平王妃抑郁成疾,今日暴毙,谁会疑心?”她扶了扶鬓,“你说呢,濯?”  “臣妇觉得,这够整个冯家死千百次了。”我轻声道。  “你以为如此简单?”她嗤笑道。  我抚了抚伤口,火辣辣地疼,“不,您是太皇太后,自然无人追究,父亲是堂堂昌黎王,大哥是乐安公主驸马,清儿是博陵长公主的嫡亲骨血,亦无人追究。那其他庶弟庶妹呢?常夫人呢?太皇太后不知前朝吕后吗?”  “放肆,朕可还活着。”她咬着牙。  我攥紧了衣袖:“太皇太后怕是忘了李弈。”  她震怒:“你不信朕现在处决了你?”  我望了望袖中的玉佩,心猛地抽痛。我稽首再拜:“臣妇一死故不足惜,然则二小姐,常夫人呢?太皇太后若是现在处决了臣妇,安知鲜卑贵戚,汉家大族不起疑?臣妇算不得什么,但您诛杀南郡王及世家大族,不肯放权皇帝及鲜卑皇族,焉知他们非早已心怀怨怼?南平王毕竟是皇族,您难道愿意冒这个险?您难道愿意常夫人与冯润冒着个险?您难道愿意昌黎王丧爱妾失爱女吗?”看得出来,她与常夫人情谊深厚。  她愣了愣,取过岸上的玉如意,细细摩挲:“说罢,你想要什么?”  “臣妇只想见到阿弟。”我道。  “阿弟?”她淡淡道,“你的探子没告诉你他活得很好吗?”  我取出袖中的玉佩,“太皇太后,无需铺饰了吧。”  “拓跋篆!”她摇了摇头,“好罢,朕答应你。不过,朕可有个条件。”  我看着她,她似笑非笑。“阿润要进宫了,她性情纯稚,不有个亲姐妹伴着怎么可以?你方才既如此为她考虑斟酌,不如你便随她进宫罢?”  “好。”我应道,“只求您莫要失信。”  “好孩子,快起来,你刚失了孩子,地上凉呐。”她笑道,仿佛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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