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顺江而下,舟中的俩人沉默地喝酒。
朱承佑昂藏七尺,常年马策刀环,体格健朗。梅令臣坐在他身侧,显得质似薄柳。明明朱承佑更高大,气场上却明显感觉到他被压了一头。
喝着喝着,朱承佑有些醉了,忽然说:“今日是我父王的忌日。这世上除了我和妹妹,恐怕没有人再记得当年的齐王。梅兄听过国本之争吗?”
“听过。”
先帝成宗时期,首辅梅正禹和次辅苏东阳在朝堂上斗得水火不容。他们各自支持太子和齐王,拉帮结派,渐渐脱离了成宗的掌控,史称国本之争。
一日朔朝,成宗驾临承天门听政,太子和齐王的人突然互指对方意图谋反,午门外还起了兵戈。成宗大怒,命锦衣卫抓了太子和齐王,严加审讯。太子不堪其辱,自缢于狱中,齐王被贬为庶民,囚于岭南瘴气之地。
梅氏一族受此案牵连最深,梅正禹及长子被斩首示众,数百族人流放塞外。没过多久,苏东阳也辞官告老,隐居江南。此案导致半数以上的常朝官被换,每天都有人头落地。
其后多年,国家动荡不安,内忧外患。
成宗驾崩,天顺帝登基之后,应大臣所求,命三司联合,重查当年齐王和太子谋反一案。因为案情扑所迷离,疑点重重,虽然当事人多已不在,天顺帝还是为两位兄长平反。但废太子一脉绝后,梅氏青壮皆毙,苏东阳隐居不出,齐王落下满身病痛,改封晋安王,迁到西州安置。
至此,持续了十多年的国本之争,才最终落下帷幕。
“这世上,只有成功者才能被人记住。”梅令臣说完,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
“也是。”朱承佑自嘲地笑了笑。他出生于岭南,长于西州。童年的记忆都是清晖园里晒的各色草药所散发出来的苦味。父王明明正值壮年,却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像个耄耋老者。
记得父王常常坐在清晖园外的紫藤花架下,手里握着一块玉佩,泪流满面。他问过那玉佩的来历,可父王不肯说,只摸着他的头,叹道:“佑儿,最是无情帝王家。愿上天佑你,得以安康。”
朱承佑知道自己身上流着大昌最尊贵的血,父王和仁敏太子旗鼓相当,都曾与皇位离得很近。最后,他那懦弱无能的叔叔怀王捡了个大便宜,荣登帝位,就是今上天顺帝。
天顺帝始终不肯放过他们,削封权,撤府兵,食邑连一般的侯爵都比不过,还在西州布了不少的眼线。太子更是刚愎自用,年少时跟着天顺帝来西州游兴,狩猎场上,朱承佑不听晋安王的劝阻赢了他,太子便视他为眼中钉。若太子继位,朱承佑跟他之间必有生死一战。
天地不公,命运不仁。他便要与天,与命争一争。
小船轻轻地晃了晃,有道黑影落在船尾。
“公子,路上动手的那几个人抓来了。”
这道黑影来得无声无息,等船头的虞让察觉到的时候,梅令臣已经步出船舱。漆黑的水中,黑影推来几个人,各个嘴里塞着布团。
梅令臣蹲下身子,把一个人嘴里的布团取了,立刻听到他大骂,“梅令臣,你这个奸险小人,尽会使些卑劣手段。要杀要剐,给老子个痛快!”
梅令臣问道:“谁指使你们的?”
他离京这一路,光是杀手就遇到了几拨,都想取他性命。幸好身边有飞鱼卫相护,否则不知道死过几回了。
“老子……”那人还要再骂,梅令臣按着他的头顶,将他压入水中。起先那人还一动不动,后来时间久了,水面翻涌上来无数的气泡,他也在水下拼命地挣扎。等到挣扎渐小,梅令臣才将他重新提出水面。他呛了水,忙着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也顾不上骂了。
“谁指使你的。”梅令臣又问了一遍,声音愈冷,这片水域仿佛都因为他的声音而凝结成冰。
那人不肯开口,梅令臣再将他按入水中,每次都在他濒死的时候又拉起来。如此往复几次,梅令臣始终面不改色。旁边的几个同伙早已经吓得腿软,他们没想过任务失败还能活着回去。可落到梅令臣手里,死容易,生不如死才最可怕。
见那人骨头颇硬,梅令臣闲谈般说起:“我养过一种血蛭,只要在手上划一道口子,就会爬进你的身体,在里面繁衍,吸血,吃肉,等到七日之后,血干肉尽,再成群结队地从你的耳鼻口中爬出……”
“我说!我说!是秦御史的家人!”
梅令臣眼睛微微眯起。御史秦望几次弹劾太子结党营私,独断专行,太子授意他罗织罪名将秦望入狱。大理寺的监牢虽然比不上锦衣卫的昭狱,但进去了,大刑也是少不了了。秦望上了年纪,受不住刑,最后死在狱中。
“真的!”那人怕他不信,急忙说,“你害的人太多了,他们家破人亡,自然想你死。我们就是收钱办事!”说完,他立刻咬住舌头。嫌命太长了吗?跟活阎王这么说话。
梅令臣起身,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淡淡地吩咐:“沉到江中。”
水里有个人不死心,叫道:“梅令臣,你坏事做尽,草菅人命,不怕那些冤魂来缠你,不怕死后下阿鼻地狱吗!”
“死后下地狱有何惧?”梅令臣将手帕抛入水中,踏着皎洁的月光离去,“我活着的时候,谁敢阻我,我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水中几人皆胆寒。这个男人竟如此狂妄,敢逆天而行,神佛不惧!世人难以超脱的生死,对无上神明的敬畏,于他而言,仿佛就是轻轻的一缕尘烟。
船舱中的朱承佑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落在酒壶和酒杯上,咽下一口口水,忽然不那么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