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人。 因这三个字,沈言念眼中波澜骤起。垂在身侧的手隐隐发颤,他试图从罗绮脸上捕捉到欺骗的蛛丝马迹,最终却发现只是徒劳无功。 命运无常,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然而,他却丝毫笑不出来。 罗绮目含讥诮,盯着铁链的眼底浮动着一层怨恨之色:“王爷于寒山寺遇到佳人,念念不忘,四下找寻,本应成就一段佳话,可惜,你从始至终,都找错人了。” 两个黑衣人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昏暗的牢房中只剩下苏辰三人。刀剑碰撞的打斗声渐渐消失,令人不安的静寂一路蔓延。 被粗糙的铁链困住的手腕传来辛辣的刺痛,罗绮额角隐隐生出汗意。极慢地抬起头,她恰好和沈言念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那往常总是含着绵绵情意的凤目中,此刻缀着一层冰霜,深处翻滚的,赫然是无遮无掩的杀意。 罗绮被看得手脚冰冷,战栗的惧怕过后,遍体生寒。 三年。 她被软禁在别院整整三年。 这三年,沈言念待她极好,体贴、温柔、忠诚,除了自由被禁锢外,她根本挑不出半点疏漏。但就是这爱意深沉的男人……一转头就能将她丢进牢中为他人顶罪,甚至用看死物的眼神盯着她。 何其讽刺。 短短一瞬,心中扭曲的恨意压过害怕,罗绮拖着长长的枷锁,每走一步,便将之前苦苦隐瞒多时的真相一句句说出来。 “王府管家拿着画像上门的时候,我就知道画中人并不是我。当年我虽然也在寒山寺,却从未去过后山桃林,更未拿过出鞘长剑。父母贪慕权势,以性命相逼,让我承认下来……” 她的眼圈渐渐泛红,声音慢慢变轻:“我本就犹豫,在看到你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后更是彻底沦陷……可人总是贪心的,每每想到我只是一个替身,我就心有不甘,所以即便对你心有爱慕,也佯装出一副抗拒的样子!” 滴答。 墙角有水珠落下,与地面相触的瞬间变成一朵四分五裂的水花。夜色将这轻微的动静无限放大,令人头皮发麻。 苏辰半抿着唇,谨慎后退了半步。 沈言念半垂着头,昏暗的光线下辨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却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上厚重的阴霾。 反观罗绮……竟隐隐有了疯癫之态。 她好似根本没察觉到沈言念的不对劲,一步步靠近,楚楚可怜地揪住他衣袖一角:“我现在知道错了……言念……言念,我爱你,我们回府好不好?你还像以前那样待我,好不好?” 呆滞的眼珠动了动,沈言念低头,神色不明地盯着罗绮。 数不清的深夜中,他躺在罗绮身边,曾无数次低声下气地哀求,从未得到半点回应。而在此刻,身份对换,哀求的人变成了她,他心中的痛意却愈发深沉。 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他曾以为罗绮的出现是他的救赎,却在一日日绝望无力的祈求中磨掉最后一丝爱意。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他以为上苍怜他痴心一片,将苏辰送到他身边,却未曾料到,她才是真正的寺中人。 被当做替身,受尽折磨,情愿为他孤身赴死的苏辰才是他心心念念的寺中人。 而被他千般呵护,万般珍惜,宁愿与欺君犯上也要保全的罗绮才是真正的替身。 身份回归,真相揭开,却令他悔意深沉、痛不欲生。 从一开始就得到的,却并非是他想要的。而他心心念念的,从一开始,就被他毁掉了。 心脏被剧烈撕扯着,泛出密密麻麻的痛意。喉头有腥甜涌入,又被他硬生生压下去。 纵然权势滔天,于情爱一途,他却一败涂地。 沈言念缓缓勾起嘴角,最终却只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神情。纷杂的思绪搅得他脑中一片狼藉,沈言念不敢去看苏辰脸上的神色,眼神阴翳地抓住罗绮的脖子,他动作极缓地收紧手指。 不甘、释然、解脱……繁杂的情绪在罗绮渐渐缺氧的大脑中层层涌现,忍着胸腔被挤压到极致的窒息感,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重重伸出手。 被打磨得尖利异常的簪子刺破衣袍,扎入胸膛,温热的鲜血顺着伤口蜿蜒流下,在浅色衣袍上洇出一片鲜红。 尖锐的痛意令怒火中烧的头脑逐渐冷却,沈言念看着罗绮拔出簪子,在她再度扎下前手一扬,重重将人甩了出去。 杂乱的枯草碎裂成渣,混着细小的尘土在狱中飘扬。罗绮大声咳嗽着,忍着骨骼碎裂的剧痛,强撑着坐了起来。看清指尖沾染到的血迹时,她瞳孔一缩,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红的……你的血居然是红的……咳咳……我一直以为,你的血是黑的才对……” 沈言念一手压在胸口处,唇色渐渐变白。 簪子的创口并不大,却极深。三年的亲密相处,罗绮早已对他心脏的位置了如指掌。这一下扎下去,立刻要了沈言念半条命。 意识随着失血趋于空白,他却无端想起记忆中渐渐发黄的画面。 三年前,先帝病危,他奉命前往寒山寺祷告祈福,却在闲逛时看到树下的少女——粉衣蹁跹,裙角飞扬,手中长剑出鞘,一双清丽的眼睛又黑又亮,写满了好奇。 似是宿命,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声如擂鼓。 一如眼下。 指尖的血渐渐变凉,心脏却仍旧在不屈不挠地绝望跳动。每一下,都有新的血液涌出,却又很快消失在指缝间。 ——一如他之前煞费苦心想尽各种办法将罗绮留在别院,最终却发现,什么都没留下。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沈言念恍惚看到,苏辰正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盈盈而立,眼如无波古井,不带半丝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