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寂然来去匆匆,出鬼狱回到酒馆尤未到中午。 他找玲玉要了一杯酒,继续坐到野菊花旁看书。 天气凉了,再过一阵就要进入初冬。 野菊花这愚蠢的植物,依旧花开似锦,招摇的很。 李寂然伸手敲了敲它的根茎,警告它。 “你得学会收敛,老实做一棵冬季的植物。” 野菊花闻言,摇晃身体,撒落无数的花瓣在李寂然的身上与酒杯中。 也不知道它这是表示听进去了,还是嫌李寂然太聒噪。 现在的妖怪,一个个都这么有个性?李寂然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些怀念古代民风淳朴的时候。 他放下酒杯,拿起书阅读。 正读得投入时,野菊花又一阵摇晃,撒了李寂然满头满脸的花瓣,连展开的书页上,也被殃及。 “你这家伙,摇上瘾了呀?”李寂然笑骂,他合上书,威胁身后的野菊花。 “瞧瞧我看的是什么,《果树嫁接技术》,信不信我待会就拿你来做实验,说吧,你是想身上多一株白菜呢?还是多几枚茄子?” 野菊花再次拼命摇晃身体,但这次它忍着,一片花瓣都没有掉落。 只是抬起一根枝条,指向前方。 顺着野菊花枝条指引的方向望去,李寂然看到在马路对面,一身材高挑的女子静静地盯着自己。 这女子李寂然认识,就是当初死活要杀自己的女服务员,那位爱穿旗袍的黄巾教教徒。 “原来我误解你了,待会请你喝茶。”李寂然拍拍野菊花的枝干。 转过身,他朝女子挥舞了一下手臂,“别看了,我是人,不是鬼魂。” 女子脸露微笑,娉婷地穿过马路车流,走到李寂然跟前。 “我就知道那杀手对付不了你,虽然那些子弹都是特制的。” “知道你们还派他来刺杀我?”李寂然不解。 “又不是我能做主,我就一小喽啰。” “得了,你至少是一中层干部。”李寂然毫不留情地戳穿女子的谎言。 “在高层眼里,还是小喽啰。”女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辩解。 “你甘愿做小喽啰,就小喽啰吧。”李寂然不与女子争执,他回屋替女子搬了一把椅子出来给她坐。 “我也希望你是一个小喽啰,手上永远没有无辜者的鲜血。那样,我就不需与你为敌。” “你害怕与我为敌?”女子笑吟吟地抬起头,看着李寂然。 “不,不是害怕。”李寂然老实地回答,“是你太弱小了,我喜欢与弱小者做朋友。” …… 椅子还没坐热,只是略沾了一下屁股的女子气呼呼地走了,临走前她还撂下一句狠话。 “我一定会变强的!” 这句话李寂然觉得很耳熟,感觉颇像某部动画片里的台词,只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部动画片?毕竟他不怎么观看电视,最多玲玉看的时候,蹭着观看一会。 苦思半天,李寂然懒得再想了,翻开书,他继续研究嫁接技术。 不过今天显然不是适宜读书的日子,才安静一会,一辆旅游大巴突然停到路边,从车上呼啦啦冲下来一大群游客。 他们兴奋地给野菊花拍照,说长得这么高大这么茂盛,花朵好看,花期又长的野菊花实在罕见! 当然罕见啦!这就是一妖怪。李寂然暗自腹诽。 他搬起椅子,就要躲回出租屋。 游客中一浓妆艳抹的三十多岁女人,这时热情地一把拽住李寂然。 “小哥哥长得好俊秀,穿一身长衫更显风流倜傥。”她连声夸奖李寂然。 “小哥哥别走,陪我在这野菊花下照一张相吧?我给你一百元做报酬。”女人边说边掏出钱包。 “照一张相就有一百元?”李寂然动心地放下手中椅子,停下脚步。他转身站到女人身旁,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脸。 配合这女人,李寂然在野菊花旁刚照完相,另一位中年妇女就飞快地代替了刚才女人的位置。 “我来我来,现在轮到我了!帅哥陪我照两张,一张我们并肩站着的;一张你还是站着,我坐在椅子上……” …… 转眼功夫,李寂然和这群游客里的绝大多数女性都合了影,包括一位八岁的小女孩。 摸着口袋里的一叠钱,他把主意打到另一半男性游客身上。 李寂然溜回酒馆,叫过来春兰与玲玉。 “外面来了一群人傻钱多的家伙,只要合照就有一百元……” “你财迷心窍了?忘了我们见不得阳光。”春兰给李寂然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个简单。”李寂然弯腰从旧藤箱里摸出两把油纸伞,递给她们一人一把。 撑着油纸伞,春兰和玲玉跟在李寂然身后,站到野菊花旁。 两女子都是绝色,又都穿着显身材的民国旗袍,人比花俏,顿时惊艳了众多游客。 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最先忍不住,他上前询问春兰与玲玉:“能与你们合影吗?” 春兰再次给李寂然一个白眼,“问他,他是我们的老板。”她告诉小伙子。 “我能与她们合影吗?”小伙子锲而不舍地转头问李寂然。 “能!”李寂然点头,“老规矩。” “明白。”小伙子兴奋地跟着点头。 他掏出两百块,递给李寂然。 …… 欢送这群游客乘车离去,收获满满的李寂然要与春兰、玲玉分账。 不料二人各自只取了一百,就不多要了。 敏感地察觉这有问题的李寂然,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春兰与玲玉脚步飞快地跑远了。 “你们去哪?”李寂然大喊。 “我们好不容易可以大白天出门,当然是去逛街。”玲玉咯咯笑着回答李寂然。 “春兰姐说了,这把伞就算我们的报酬。” 两把伞而已,李寂然倒也不心疼。 望着两人越走越远的开心背影,李寂然摇头,追了上去。 把口袋里的所有钱塞给两人,李寂然好笑地说:“身上只有一百元逛什么街,连一件衣服都买不了。” 顺手揉了揉玲玉脑袋上的头发,李寂然又说:“遇到好吃的,记得给我和你曾叔也带一份。” …… 服务员都逛街去了的黄泉酒馆,自是关门打烊。 李寂然返身回酒馆厨房,煮素面当午餐。 水刚热,面还没下锅。好几天没见的夏静推开酒馆的门,走了进来。 夏静手里拎着一食盒,放到厨房的小桌子上。 “我给你做了几样小菜,下层是蒸好的米饭。”夏静说。 “我们一起吃。”李寂然取了两双筷子,两个碗,亦放到厨房的小桌子上。 拿出菜,盛好饭。 两人围着小桌子就餐。 厨房狭小,饭菜很香,气氛莫名地就有些怪怪的,空气里飘着温馨,也飘着暧昧。 静默地吃了半碗饭,夏静抬起头,问李寂然:“你准备这样吃我的饭,还要吃多久?” “如果可以,当然是永远。”李寂然笑,眼神刹那间明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除了我之外,你还见过真正的修行人吗?”李寂然反问夏静一个奇怪的问题。 “没有。”夏静摇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修行的人,修行到最后,其实是没有爱情的。” “小龙不是说神仙也有伴侣?”夏静反驳。 “小龙说的是神,神与神之间,确实有婚姻。就像妖与妖,也可以结婚。刚做了神不久的神,与刚做了妖不久的妖,他们第一次,也或许会爱人……” “但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后,不管是神,还是妖,都不会再爱上人了,至于我们修行有成的人,则不管是神、是妖、还是人,都没办法再爱了。” “为什么?”夏静眼眶变得红红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 “我刚出师的时候,就像刚中举的举人,春风得意马蹄疾,我游戏江湖,快意无比。”李寂然回忆。 “我很快就爱恋上了一温柔的少女。很幸运,我遇到的少女也爱我。我们相恋结婚,恩爱缠绵,直到她渐渐衰老。” “她老了,变丑了。你却一直不老,所以厌倦了她,是吗?”夏静猜测。 “在我心中,她老了也是美丽的,我怎会厌倦她。”李寂然笑着摇头。 “我说她渐渐衰老,是指她生命的衰竭,不可避免的死亡。” “死后的她只剩灵魂,当然,这时我依旧是爱她的。” “因为爱,我护佑着她的灵魂投胎转世,她大部分的灵魂在轮回里又变成了一女子,样貌与前世也差不多。” “这很好啊!”夏静向往地问李寂然,“她一定还记得你,对吧?” “是的,因为灵魂的大部分没有丢失,她还记得我,我们像前世一样,又幸福地过了一生。” “待她这一世消亡,我寻到她转世的地方,这一回,她大部分灵魂却变成了一男子……” “啊!”夏静惊讶地张大嘴,“这怎么办?” “我当时也苦笑着问自己怎么办?我没办法与一男子恩爱啊!” “无奈之下,我只好去寻觅她另一部分灵魂的归宿。” “很幸运,这另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女人。但是她变得普通愚钝了,甚至忘记了我。” “我使用各种方法,追求她,讨好她,她本性庸碌贪财,于是也就接受了我。” “我们成婚后,念着上一世与上上一世的感情,我迁就她所有的陋习与错误,与她坚持过了一生,但她至死都不爱我,我知道。” “美好永恒的爱情就这样散了吗?我反问自己,不甘心地又去寻找。这一次我回头找那男子的灵魂,毕竟她灵魂的大部分在那儿。” “很快,我便找到了。” 李寂然沉默半晌,接着说道:“可是这一世,她遗传下来的最大一部分灵魂,居然转世成了一只恶虎,并侥幸得了帝流浆,成了虎妖。” “我寻到她时,她食人无数,脚下是累累白骨。” “我亲手结束了她的性命……” …… 夏静怜悯地看着李寂然。 “所以你就不再爱人了?”她问。 “怎么可能。”李寂然低头吃了一口饭一口菜,继续讲述。 “我只是不再牵挂与她的爱情,调整情绪,我重整精神,很快又爱上了一个。” “这次等她百年后,我欲不再寻找她。但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还是忍不住要去寻找。” “这般又与她的灵魂纠缠了好几世,她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她,甚至不复为人。我才又放弃。” “数百年后,我修行的境界又高了不少,重新回头看她们的灵魂,发现她们经过无数次的投胎转世,灵魂已经扩散到万物之中。” “一棵草里面有她们,一块石头里有她们,一只蝴蝶里有她们,街头一位稚子有她们,庙堂上一位老叟有她们……” “你的身上亦有她们。” “我爱过的那些人,最终化身万千。” “反过来,我若爱你,也爱的是你身上的万千化身聚合。” “这爱,已然难是爱情了。”李寂然叹口气,替夏静把半碗凉了的饭倒掉,给她重新盛满热的。 “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