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一趟竟然变得坦率了,林龙飞有些意外。
“我怨她,明明就是个妓女,还偏要生下我,生下了我,却又不管我,把我丢给你这个老头子。”
林龙飞刚觉得他长进了,一听这话又觉得还是那个混不吝,“你这不孝子,别这么说你娘!月茹那丫头不仅才貌双全,心地也好着呢,你再浑说我替她教训你。”
当年若不是汪月茹跪在养玉人赵家的大门口三天三夜苦苦哀求,汪小溪也不会顺利出生,活到现在。
汪小溪却不领情,“她留下我,不过是为了让我去替她们汪家报仇的。”
林龙飞摇头,“你误会你娘了,娘跟你外祖父一样,都要强得很,她只是想拼死给汪家留下最后一支血脉罢了。”
“一个娘是妓女,爹不知道是谁的野种,这种低贱的血脉要来何用,她是嫌汪家还不够耻辱吗?”
林龙飞闻言沉了脸,“人命哪有高贵低贱之分,是你娘这么教过你,还是我这么教过你?”
“大家不都是这样想的。”
林龙飞压抑着怒气,“谁这样想了?别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你娘不是这么想的,我也不是,小木,你是么?”
林小木赶紧摇头,“英雄不问出身。”
“打住——我可不是英雄。”汪小溪摇头,“她想让我去刺杀平王,我偏偏不如她的愿,到时候被满天下的通缉,难道要东躲西藏的过日子?我可不想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这时候别说林龙飞,林小木也听不下去了,气得声音提高了八度,“师弟,你就不能不说这些违心的话?我知道你不过是想名正言顺地给汪家洗刷冤屈罢了!有谁希望自己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却顶着卖国贼的帽子含冤而死?不管逝者如今魂归何处,还能不能感受得到,你身为汪家子孙,为汪家正名,责无旁贷!你再说这些言不由衷的浑话,不光师父,我作为师兄也要教训你!”
林小木义正言辞说了一大堆,汪小溪只静静地回了一句,“……你能打得过我么?”
林小木险些被他这句话噎成哑巴,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坐到了远处的凳子上,似乎真的被他气到了。
林龙飞看汪小溪这副模样也来气,把头扭向一边。
静了一会,汪小溪淡淡一笑,“方才那些……都是我以前的想法。”
林龙飞意外地转过头,“如今呢?”
“如今我早就想通了,知道我为什么想通了么?”
林龙飞纳闷,汪小溪的心大到能涨破肚皮,什么事儿都想得开,就在他娘这个事儿上犯浑,他也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了窍。
“就在她死之前。她把所有银子都给了我,我才知道这些年她竟然攒了这么多钱。”
“……”
林龙飞猛地站起身,差点儿带翻凳子,他几乎想破口大骂甚至想暴打汪小溪一顿,他不相信自己带的徒弟会歪,但孩子不听话,该打还是要打,要不然就真的歪了!
手都举起了一半,就听他接着说,“她还叮嘱我,永远都不要报仇,死人不需要翻案。”
林龙飞的手在半空中生生定住,姿势颇为滑稽。
他不知道汪月茹临死前到底跟汪小溪说了什么,只知道那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汪小溪走了两天之后汪月茹就香消玉殒了,一个曾经才貌名动京城的如花女子,沦落烟花数年,死了也不过是破草席一卷,还是后院打杂的哑女曾受过她的一饭之恩,去乱葬岗帮她收了尸并托人送信知会了汪小溪。
“死人就不需要么?她真是个矛盾的人,既然不信生死轮回,为何还要求神拜佛。”汪小溪笑笑,“她真怪,不得不说她虽然长得漂亮,但脾气却很坏且尖酸刻薄。”
“我还记得她站在院里叉着腰说,‘老娘这张脸,在哪里都一样过得滋润。’就算做妓女,一天也要比别人多赚几个银锭子!老娘生过孩子又怎样,不还照样坐着花魁的位子!惹得其他妓女都翻起白眼,所以,她一个知心人也没有。”
“当时我就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面的人,当妓女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么?她却不以为耻,反而大肆宣扬她曾经是尚书的女儿,是官家的小姐,多才多艺,以此为噱头招徕更多的客人。”
汪小溪一口气说完,似乎有些精神不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林龙飞是在汪小溪六岁的时候将他接走的,汪小溪说的这些,都是在他六岁之前和汪月茹同住在妓院时发生的,亏他还记得这般清楚。
那时林龙飞刚从京中逃出,在汴州化名安了家,本来日子过得尚可,谁知那日他从歹人手中救出个孩子,结果被人倒打一耙说他抢孩子,林龙飞心中坦然,却最怕跟官府牵扯不清,便抱着孩子一路躲避追捕,误入汪月茹的房中。
当年六扇门第一神捕,如此威风,汪月茹怎会不知,当下便苦苦求他把汪小溪也一同带走。
林龙飞当时就拒绝了,自己都还踩在刀尖上,怎么能带两个孩子?何况自己被通缉追捕,她就不怕自己是坏人?
汪月茹见他不肯,这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家族被平王构陷的事,她虽然养在深闺,但才女之名林龙飞如雷贯耳,对汪家的事儿也挺唏嘘。
汪月茹说最近老鸨不满足她一人赚钱,又看中了年幼的汪小溪,想让他做哥儿,她就光杆儿一个,求别人并不放心,这时遇到林龙飞简直如雪中送炭,她知道他是个刚正不阿的人,把孩子交给他绝不会错。
林龙飞原本还有几分犹豫,但汪月茹说的话令他下定了决心,“家父家兄同样是被冤枉的,求您看在同病相怜的份儿上帮一把,世道不公,每每把人逼到绝路,但我总相信绝处逢生,您瞧,我正走投无路,就碰上您,可不就是天意?”
这样一个坚韧的女子,到最后,老天却没让她绝处逢生。
“……说回银子。”汪小溪轻轻出声,将走神儿的林龙飞拉了回来,“她将一大卷银票还有几张地契塞给了我,告诉我不要寻仇,甚至说她以前说过的话都是骗我的,根本就不是平王害了汪家。”
“当我还是三岁孩子么?有时候我真觉得她世故得要命,却又保持着被人好好保护过的那种天真,可笑她就是这么幼稚,以为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就因为她是……我娘?”
林龙飞和林小木闻言同时叹了一口气,能从汪小溪嘴里听到“娘”本身的含义,着实不易。且天下的娘似乎都一样,无论孩子多大,在她眼里永远是孩子罢了。
林小木突然有些羡慕。
他也是见过汪月茹的,林龙飞带着他闯进汪月茹的房间时,他九岁,小孩子最是敏感,即便她浓妆艳抹,但提到汪小溪时眼里的情真意切不是假的。
这大概是汪小溪正经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好歹曾经身为尚书千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沦落青楼之后居然对黄白之物如此醉心。可笑的是她死的时候,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好容易从她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居然还破了两个洞,一点好处都捞不到,谁会愿意替她收尸?堂堂花魁就穿成这样出去接客,不怕人笑话么?”
林龙飞看着自己的小徒弟眼里似乎浮起一丝水光,顿时说不出话来。
汪小溪的眼睛原本就像山间的小溪一般清澈,所以汪月茹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不求波涛汹涌,但求涓涓不息。
林小木唤了一声师弟,汪小溪眨眨眼睛冲他一笑,那丝水光便不见了,林龙飞差点儿以为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就听他喃喃道,“担心什么呢,这些钱,我下辈子也花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