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烟有些迷惘,对自己从前的偏颇有些怀疑了:自己对张家的成见是否有些太不公平了。张起灵,宗亲长,阿明,他们都是张家人,但是他们都对自己照拂有加。 其实,张家里也有心善至纯之人,他们并没有被家族的阴冷氛围所感染,也没有因那些底下的物什而沾染了邪恶之气。 自己一直以来的戒备与怀疑,在保护了自己的同时,其实也伤害了这些真心的人。 张凌烟感慨着,人活的时候想不到他的好,只有死了以后,往事才桩桩件件的溯流回来。她自嘲的一笑,人都没了,再感激涕零又有何用呢? 魄儿早已是离了,徒留一具皮囊而已。 她最后看了一眼宗亲长,心中默念,只盼他安心的过了桥,喝了汤,不受任何苦楚。 这一世的恩情,来世再找他报了。 张凌烟站起身来,眼神无比坚定,毫不犹豫的就走了出去。外面寂静极了,只有呜咽的风声和草木拂动的沙沙作响声。 狭长的小路上鲜血横流,横七竖八的倒着尸体。张凌烟只觉得心口堵得慌,这里面的大多数人避世出尘,只一心过着自己的生活,也不曾有何怨愤纠葛,说死,也就死了。 张凌烟站在血泊里,只觉得全身发冷,直打哆嗦,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正在她愣神的时候,一声枪响将她的游丝斩断了。 她的心陡然一空,猛烈的一沉,张凌烟有些僵直的回头看,阿明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他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了微笑和震惊间。张凌烟只看到他左胸口处有一个血色的小点儿正在迅速扩大。 阿明艰难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痛得直抽凉气,但他还是拼尽全力一把拉住了张凌烟,顺势就倒在了路旁的尸体边。 张凌烟被他护在怀里,他满是血污的手遮在了她的眼前,张凌烟只听到由远及近的纷杂脚步声,还有一声接着一声的子弹上膛声。 还有,就是阿明喑哑的声音:“别看,别怕。” 张凌烟屏气凝神,死死闭着眼睛,就如同尸体一般躺在地上,终于那阵脚步声停在了自己的耳边,她听到一阵翻动声,她的心脏越跳越快,马上就要跳出胸膛了一般。 其中一个士兵的手就要落到张凌烟身上的时候,哨声响起了。 那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瞧了一眼张凌烟,满脸血污,惨白的没有一丝红润的脸庞,便收回了手,跑进队伍里,响着哨声的吹响点小跑前进。 张凌烟屏息听着那些脚步逐渐远去,双眼一睁开,眼泪就落了下来。她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哭了,因为对死亡的迫近,而哭了。 她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看遍了那么的生死,早已是司空见惯,不会再惧怕死亡,但若真是挨到自个身上,却还是怕的要命。 人呐,就是自相矛盾的,奢望着解脱,却惧怕着死亡。人世间再苦,都不能消减分毫死亡的未知恐惧。 她仰着面,侧过脸去看身旁的阿明。他睁大的双眼里早已没有了神采,空洞极了,右手还保持着张凌烟面容的弧线,身下的血泊越扩越大。 张凌烟伸出手,颤巍巍的搭在了他的劲动脉上,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跳动了。她轻轻闭上眼睛,躺在一堆尸体里,鼻腔喉间全是血腥气儿,任一身的衣裙被鲜血浸得通透。 她就如同一株曼珠沙华,散着死亡且无望的气息。 张凌烟还记得阿明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别看,别怕。”她的嘴角连苦笑都挂不住了,阿明一向胆子小,在厨房里连鸡仔都不敢杀,到底谁怕这些个啊。 她只觉得阿明傻得很,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自己明明让他赶紧跑,但他还是在这儿呆着,明明怕得要死,竟然还要帮自己挡枪子儿,不是傻子是什么。 张凌烟自己都觉得自个儿是一条贱命,从未把它当个宝儿看,为什么他要冲出来救自己?张凌烟紧紧的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阿明。 她是知道的,这个爱笑的孩子,再也不会笑了。 她不愿自欺欺人,所以索性不去看。 不看,不想,也就不会疯,不会魔。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刚才的阿明像极了张起灵。过去的十年间,有无数次,他都默默的将手遮在自己的眼前,哪怕自己已经看尽了流血与厮杀,哪怕自己在仇恨与生存里渐趋血腥和残酷,他都依旧不希望自己去看那些场面。 就好像在他的心里,张凌烟无论变成什么样,骨子里都是那个瘦弱且需要保护的小女孩,亦或是他近乎执拗的想要留住那个尚存善意的孩子。 张凌烟突然觉得,张起灵,阿明,还有宗亲长,他们总是会伸出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想要尽自己所能的把一切污秽邪恶的东西隔绝在外。 她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她又想起了张起灵的那句“值得”,是那样的不假思索。宗亲长的最后的期盼“一定要守住秘密”,还有阿明的“别看,别怕”。 张凌烟猛地睁开眼,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就此放弃,这些承诺,这些关心,这些托付,自己辜负不起。 她从未把自己的命看得这样重过,从这时开始,张凌烟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她的一生,也不再是为自己而活。 张凌烟仔细听着周遭的动静,就嗅到一股焦丑味儿,她翻了个身,缓缓弓起身子,一眼就看到周边的房屋和树木花草全都在燃烧,火势随着风还有加大趋势。 她的手指甲早已掐得尽数断裂了,她撑着地,站了起来,在一片火海里,苍凉的望着熟悉的一切。 张凌烟一步一步的往大门走去,在踏到门楣的时候,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繁荣兴昌的古老家族。 大火吞噬着房屋,树木,还有那些尸体,风中尽是焦臭和血腥气。一片火海映得天边都是火红的。 风雨飘摇中,它终是倒下了,以这么惨烈的方式被时代所淘汰。 张凌烟轻轻地将这扇花纹繁复的大门给带上,手指划过门上的铜环,现在是冰冷的,但很快,就要被烧的滚烫了。 她退后了几步,站在了门前的空地上,一跪,一拜,起。十年前的她,憎恨得想要毁灭这个家族,十年后的她,看到整个家族在眼前顷刻覆灭,所有的仇怨瞬间消散。 她生在这个家里,她长在这个家里,她爱的,追随的人豁出性命都要守护的这个家族吗,没有了。 永远,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