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予缓缓地睁开双眼,有一瞬间的恍惚,头昏沉沉的,她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却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这间屋子的窗口挂着厚重的窗帘,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让她分辨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你醒了。”吴文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偏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那边有一个很长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小东西,还有一盏散发着昏黄灯光的小台灯,那是房间里的唯一光源。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男人,因为光线的原因,吴文予只能看清一个大致身形。他修长有力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桌面上,手边放着折起来的金丝边眼镜,折射出晦暗的光。他的背后,是整整一面墙的书。 他拿起手边的金丝眼镜,戴上,然后站起身,慢慢的走到墙边,打开了头顶的大灯,灯光倾泻而下。吴文予眯了眯眼,灯光太盛,让她有些适应不良,但她还是努力去看清对方的面容。站在墙边的男子,侧颜温润却有距离感,——是顾清。 “欢迎来到我的心理咨询室。”顾清的嘴角带着疏离的笑。吴文予感觉今天的顾清不同于以往,浑身散发着清冷的气息。 “我怎么在这儿?”吴文予问他。 “你往那边看。”顾清并没有回答吴文予,用手指着书架对面的墙。 吴文予回过头,看到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画——梵高的向日葵。 “这个世界上,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而生于黑暗的人,看不得有人生于光明,”顾清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那面墙,取下了那副向日葵,露出墙壁原本的样子,深灰色的后工业感的水泥墙上,赫然画着一只蓝色的鲸鱼。“这就是它存在的原因。” “我,本就诞生于黑暗,偶尔能窥视一丝光明,我喜欢黑暗,因为那是那么的真实,而你,我贪恋于你身上的光明,所以我要救你,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和我一起坠入深渊。”顾清目光深沉的看着吴文予,“让我救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吴文予从皮质躺椅上硬撑着站了起来,面对顾清。 “不,你知道。”顾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笑意,“退出吧。” “自从答应你的那一天,我就退出了这个游戏。”吴文予的眼神不自觉的向右瞥了过去。 “你说谎,你知道每天给你发号施令的人是谁吗?”顾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悠悠叹道,“是我。” “我凭什么听你的。”吴文予觉得自己过去的一段时间就像一个笑话。 “你别忘了我是谁。”顾清的语气渐渐变得严肃,他看了看手表,分针刚刚好指向了5的位置,四点二十,“时间到了,今天是第四十天,我要你,放弃。” “那个人怎么会是你?”吴文予想不明白。明明那次在便利店门口,顾清见到她手上的伤痕,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参与了这个游戏。 “本来给你发放任务的人不该是我的,上次你答应我你要好好生活,然后呢?你依旧在每天领任务打卡,我从那个人的手里交换来了给你发任务的权利,私自改掉了你的任务,不然,你怎么可能还有精力来质问我?”顾清闭了闭眼,欲言又止。抬起左手摸了摸后颈。 ——你不知道我为你曾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所以我告诉你为什么,你现在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因为你接收到的指令,和他们不一样。如果你正常的进行这个游戏,你现在,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吴文予能清楚的感觉到,顾清语气里带着尽力克制着的冲动。 吴文予怔怔的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陌生的顾清。 过了好一会儿,顾清才缓了语气,对她说。 “文予,你现在很危险,你要配合我治疗,好吗?” 吴文予看着顾清热切的目光,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过了半晌,她听见自己说,“好。” 顾清让吴文予坐回之前她睡醒的躺椅上,然后从门口的衣架上取下自己的白大褂,套在了衬衣的外面,把扣子一丝不苟的系好,推了推眼镜,然后双手插兜,向吴文予走了过来。 吴文予有点想吐槽顾清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文予,我们的治疗开始了,接下来,我要求你完全地信任我。” 吴文予感觉到今天的顾清气场强大到可怕,她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出一句,“我没病。” “双向情感障碍。”顾清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一本正经地开始科普,“又叫躁郁症,那是心境障碍的一种,是指既有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一类疾病,患者一般会情绪高涨和情绪低落交替出现,循环往复,意识清楚,逻辑性差。我怀疑你是双向情感障碍。” “你还记得你奶奶过世以后的那一周,你经历了什么吗?”顾清没有理她,自顾自地问了下去。 “我记得那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白天就在为奶奶的事奔波,找墓地,找房子;晚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不敢睡,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那让我帮你想起来,”顾清的声音带着蛊惑,华丽的男中音配上他清冷禁欲的气质,让吴文予的心居然漏跳了一拍。“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顾清让吴文予在躺椅上躺下,闭上双眼。 “文予,准备好了吗?”顾清的声音带给了她安全感,“现在,我就要帮你唤醒起,那段记忆。” “文予,现在,放松你的额头……然后,放松你的面颊……然后,再放松你的肩部……接下来是左手臂……右手臂……然后,深呼吸……你是不是感觉到自己的腹部有温暖的感觉……你的呼吸很平静……现在,放松你的两侧大腿……两侧小腿……双脚” 顾清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入吴文予的耳中,她感觉到浑身用不上力气,自己的腹部真的有一阵一阵的暖意。头昏沉沉的,有些困倦。 “现在,你可以感觉到双脚很温暖,这股暖流会一直向上涌,通过你的双脚到达你的腹部、胸部、头部……现在你只需听我说话,外部的声音不必关心,所有的其他声音都会帮助你进入催眠状态……” 吴文予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涌动着一股暖流,她所听到的顾清的声音,像是穿透迷雾而来的,似镜花水月,如梦幻泡影,并不真切。 “文予,今天是你参加这个游戏的第一天,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顾清知道这将会给文予带来痛苦,但是他还是狠了狠心,问出了这个问题。 “王,王姐告诉我,也许我奶奶的去世,和雅儿有关系。”吴文予像是陷入及其痛苦的回忆中,她的眉不自觉的皱在了一起,甚至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接触的这个游戏。”顾清迫切的想知道,那段时间文予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他的女孩,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他们说,这是一个研究,需要志愿者,也是一个搏命的游戏,要参加五十天,最后不用自杀的,到最后,只需要参与者好好说说自己的感想。”吴文予的声音里带着绝望。“这世上没什么我可以留恋的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不怕死,倒不如为这个研究做些贡献。” “你接触的第一个任务,是哪一个?” “照镜子,直勾勾的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对镜子里的脸产生陌生感……” 顾清看着吴文予,其实没有什么别的要问的了,其余的,他早就知道了,无非是组织里惯用的那些手法。 “你,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犹豫了好久,顾清还是问出来了这个他一直不敢去涉及的话题。罢了,就在今天,给自己一个交代吧。 “奶奶。” 顾清心口一窒,一口气差点没提起来。虽然他觉得自己在自虐,但还是不甘心的问道,“还有呢?” “爸爸……苏铭……雅儿……妈妈……”吴文予喃喃道。 “你觉得顾清怎么样?”顾清索性把自虐这一条路走到底。 “他好吵,话好多。”吴文予想都没想,果断脱口而出。 “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他吗?”此时的顾清开始在自虐这条路上寻求新的突破。 “没有。”吴文予这次倒是很给面子的犹豫了一下。 顾清颓唐的看着前方,虽然是早就猜到的结局,但是亲耳从她口中听到,还是给他心中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没想到,吴文予的心中真的完全没有自己。 他记得那次,他从那人手里拿到给文予发任务的权利时,那人问他,你觉得你这么做值得吗?你为她付出再多,她都不会知道。他回答,无所谓值不值得,只是自己愿意而已,只要她能好好活着,陪她走到最后的人哪怕不是自己也无所谓。 唯愿她好。 他感觉像是已经走完了这一生,他此生的激情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消磨殆尽。他不后悔这段时间的守候,哪怕是等来了这样的结局。 算了,是他没福气。 君若无情我便休。 他只想让文予记住,今生,有过这样一个人,曾如此深爱过她,唯一深爱。 砰砰砰——心理咨询室的门被大力的冲撞,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顾清心里暗暗的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只是他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顾清从猫眼中往外看去,有些意外,只有苏铭一个人。他打开门,让苏铭进来。 “呦,苏队长来了啊。”他的声音里辨不出情绪。“够早的啊。” 苏铭冷笑一声,“我来看看顾先生又编造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谎言啊。” “不管你怎么说,苏队长,我心不假。”顾清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直达人心底。“文予在我心中,远比你想的重要。” 那一瞬间,四处静默,却让人清楚地感觉到暗自涌动着的危机。 吴文予悠悠转醒,她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她抬头看过去,是苏铭。吴文予的眼神迅速的躲避开来,心里憋了一口气。 吴文予一见到苏铭,脸色变得奇差。 她不肯去看苏铭,于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清。 顾清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终究还是舍不得看吴文予一个人,罢了,他对自己说,再帮他的女孩最后一次吧,过了今天,一别两宽。余生,他不会再去打扰她。 苏铭感受到吴文予的异样,心里一痛,那天的话终究是伤她太深,是他恶语相向,言辞激烈,也是他亲手,把她推离她的世界。 可他不会放手。 但是现在的情势绝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他的对面,还站着清冷凌厉的顾清。 “正好我有许多话问你,顾先生。” “愿闻其详。” “顾先生今年34岁,你说是儿子过世以后才建立了心理咨询室,不知道8年前的顾先生,哪儿来一个10岁的儿子。” “是,我撒谎了,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顾清微笑,客气疏离,隐隐透出几分凌厉的霸气。 “不知道顾先生过去的一年里,往返俄罗斯那么多次,都是去做什么的。怕不是重操旧业了吧?”苏铭步步紧逼。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金盆洗手?你说的倒轻巧,一只脚踏入狼群,还奢望活着回来吗?有本事你就拿出我犯罪的证据来光明正大的抓我,我等着你。” 顾清站在那里,盛气凌人,这种百里肃杀的气势,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培养出来的。 “顾清,你当真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吗?”苏铭在气势上居然不让分毫。 谈判的时候,比的就是气势。 剑拔弩张,刀光剑影。 他们这种人,在谈判的时候,一旦确定了底线,就绝对不可能屈服。 吴文予能感觉到一种逼人的气场,极为压迫。她只能愣愣的看着他们,完全插不上话。 “恭候大驾。”顾清的脸上透出肃杀的冷意。 正说着,楼道里传来了微不可查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由远及近。 苏铭眯了眯眼,表情高深莫测,忽然一笑。“顾先生,你说我明知道这里有一号危险人物,会单枪匹马的来这里吗?” “你别忘了,这儿可是我的地盘。”顾清笑得猖狂,霸气恣意,怕什么,反正他就只有一个人了。 吴文予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就又合上了,她发现自己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劝阻这两尊大佛。 顾清能明显的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在向他逐步逼近,这是常年的训练留下来的敏锐嗅觉,走廊里约莫有二十人,他赤手空拳,单枪匹马,不一定能逃得掉。他深深的望了吴文予一眼,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苏铭紧紧地盯着顾清的一举一动,浑身戒备,目光凌厉。 顾清仿佛对他的目光毫不在意,越过他绕到书桌后面,弯下腰,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条白色的方巾,拿在手里把玩,漆黑的眸子让人看不出情绪。 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苏铭和顾清对峙着,谁也没有说话,好似在试探对方气场的强弱一样,眼光在半空中对撞,激起一阵激烈的火花。双方谁比谁都狠厉,丝毫不留情面,想要把对方置于死地。 一触即发。 吴文予何曾见识过这种场面,心中慌乱,手心也开始微微发汗。她甚至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能改变现在这个局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铭失去了耐心,决定速战速决,他摸了摸右手手腕上的袖扣,顺时针转了半圈,发出了一个进攻的讯号。 苏铭的小动作没能逃过顾清的眼,顾清的笑意带着些嘲讽,但是他全身的肌肉紧张起来,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敏锐的豹子,呼吸也开始有些微微加重。 咨询室的门发出阵阵声响,终于不堪重负。随着破门而入的声音,几十人迅速的从狭小的门口涌入了进来,荷枪实弹,装备精良。 而几乎与此同时,顾清用手中的方巾蒙上了吴文予的眼,迅速在她的脑后打了一个结。 不知道他触碰了什么按钮,从房间的四处喷射出浓厚的烟雾,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熏得人眼泪都要流下来,无法正常的睁开双眼视物。 顾清搂着吴文予,他知道,这次是真的再难相见了,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在旁人眼中就连感情也是如此,说他放手放的从来潇洒。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舍不得。他低下头,在吴文予的脸颊上飞快的吻了一下。当做告别。 吴文予微怔,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顾清已经消失了。 刚刚,她的侧脸感到了一个干燥温润的吻,应该是来自顾清的。 她听到耳边的很多声音越来越远,像是隔着一层真空一样不真切,好像有人在指挥着撤退,好像有人喊她要弯下腰。她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和她无关,她就站在那里,做不出任何反应。 吴文予感到有人用力的将她向一个方向扯,她别无选择,只能跟着那人离开。 忽然她眼前的方巾被人扯下,出现在她视野里的,是满眼通红的狼狈的苏铭。 “苏铭,”吴文予只是喊他,她想问他顾清抓到了没有,又怕听到顾清被抓的消息。 她往咨询室敞开的门里看去,里面的烟雾已经消散了大半,露出原本的模样。 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居然让这小子跑了。” “可不是嘛,谁能想到会有人往房间里装这种鬼东西。” 吴文予隐隐的松了一口气,但是她不敢让苏铭发现。 房间里的烟雾完全散去了,苏铭喊了一个人和他一起去房间里搜集罪证。他不相信顾清会是一个普通人,他身上强硬的气场不是普通人所能够拥有的。 苏铭二人仔仔细细地在房间里翻了个底朝天。 一无所获。 吴文予看着地上的那副向日葵,想着顾清这么多年一定很苦吧,他身上的清冷恐怕是长久的孤寂养成的。 “走吧,文予,”苏铭走到她身边温柔地说,像是怕叨扰了她一样,“我得带你去警局做个笔录。” 于是吴文予坐着苏铭的车去了警局。 一路上,相顾无言。 吴文予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的提示音,她掏出手机,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上面只有四个字——“别了,我爱。”没有署名,可她就是知道那是谁。她感到心口有一阵烧灼的疼痛。 你守日出,我待月华,即使不能相交,也各自有各自的生命轨迹,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