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桑抵达甘州那日,方遇上了这一年的头一场雪。无声的雪花在天地间慢慢飘摇,缓缓而落,衬得四下尽是一片使人屏息的白茫茫。远处渐渐传来了车轱辘的响声,不紧不慢的“嘎吱嘎吱”似江上摇橹,挠人心痒,却又无可奈何,半点急不得。 而不过多时,这辆只闻其声的马车便破雾而出,载着那苏家三小姐来到这甘州城外。她身着一袭亮红小袄,乘雪而至,双颊被冻得红扑扑的,在阴沉沉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娇俏可人。且还未至城门口,良岫便亲身迎了出去,而其桑亦是个不拘礼数的丫头,哪顾得上屈膝作福,方一瞧见姐姐到来,便一头滚入了她的怀中。 “姐姐,自你离了家后,其桑每天都在念你呢……” 不见只月余,身前这小人儿的身形又长了些,似才转眼,便成了大姑娘的模样。良岫轻抚着妹妹的背脊,且未开口眼中便生出几分暖意:傻丫头,姐姐又何尝不想你呢? 缓行的马车中,这苏家三小姐照旧是一路手舞足蹈。她叽叽喳喳地唠着自己这一路上的见闻,那沙那城那山那河,似没有一件不新奇的事儿。良岫自是承着她的意儿,眉眼间尽是些爱怜,不多说话,只时不时伸出手来整整妹妹的发饰衣襟。可苏玺却毫不掩饰地从鼻尖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哼:“我说其桑姑娘,前些日子这大沙漠你可没少看才是呢,才过了多久,怎么这会儿竟又如此新鲜了?” “苏玺姐姐,这便是你不懂啦,沙漠自是一片绵延,可每至一处,却都有些不同的风味呢。”其桑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头,似说书般口沫横飞地列数着,“日头下的细沙亮得跟金子似的,虽是晒人,可一旦在无边的蓝天下飞奔起来,人动着景却止,简直就像看遍了一辈子。而到了黄昏,这沙漠却又似暗沉沉的大河,光是瞧着便觉着阴沉又凉薄,若是不小心腿一软,便会摔进漫长的夜里,转眼便失去了所有的光亮和暖热……” “哼,唬什么人呀,说得好像别人都没进过沙漠似的……”苏玺缩回身子,撅起嘴在良岫耳畔碎碎念着,可良岫心下却忽多了几分欢喜。她故作夸张地抽了口气,言语虽戏谑却也含着满满柔情:“哎呀,我这做姐姐的竟不知妹妹何时也会多愁善感了。几月不见,果真是长大了呢……” “姐姐竟也取笑人家……真是可厌!”其桑赌气似地别过头去,飞快地从衣袖间抽出帕子挡上侧脸,而良岫却笑着伸出手抓过妹妹冰凉且别扭的指尖,在外襟温暖的毛皮上轻轻摩挲,边握着边低声喃喃:“白驹过隙,姐姐的小丫头也长大了……” 串串笑语间,马车很快便抵达了将军府。良岫自是对其桑的饮食起居亲力亲为,而荣仁亦如常谈笑风生,丝毫未把其桑当作外人。唯有苏玺时不时会向良岫埋怨几句,这丫头今日又弄脏了哪件衣裳明日又走坏了哪双鞋靴,而其桑当然也不甘落后、快口快舌地辩驳,二人吵吵嚷嚷的架势转眼便让甘州城里的将军府喧嚣成了兴庆府的模样。 其桑这一住便是大半年,自天寒地冻待到了春暖花开。期间家中常有信来,多是镇山担心自己这小女儿是不是又惹了祸,若有不便便烦将军即刻遣返。偶有锦鹏代笔,可却多是央着良岫吹吹枕边风,好让荣仁想发子举荐自己一番。每每读到这样的信时,良岫只作不知,其桑只挑眉蔑笑,倒是苏玺会摇头轻叹几句:“三小姐向来不明理,这也罢了。可是,怎么就连夫人也不懂事了,不愿意帮衬帮衬家里人呢。” “不比他人,且说大哥若有十八一半勤谨,又怎会时至今日都一事无成呢。”良岫仔细地折好信纸,将之塞回信封中,不紧不慢,面色如常。 “那……那信里……有没有提到十八?”苏玺绞着手中的绢儿,面上忽飞红一片。 良岫摇了摇头,且未开口,身旁的其桑却先捂着肚子笑得憋红了脸:“姐姐你看,一提到十八哥哥,苏玺姐姐人也立不直了,话也说不溜了,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扭捏作态,活脱脱一副思春的模样,你说可笑不可笑?” “其桑!怎么说话呢……”良岫忙不迭地想制止,可丫头却已先红了眼圈儿:“我便是喜欢他又如何?他是伴当我是丫鬟,他英气我能干,他未娶亲我未嫁人,年岁相当知根知底,就算思春苏玺也自认不曾思错人!” 其桑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撇着嘴,双眼瞧向另一边,不曾吱声,显然气焰已低落了几分。良岫叹了口气,方欲起身安慰两句,可不料苏玺这通火气却远未发完,而后头的言语更是叫人大惊失色。 “三小姐你就尽管笑吧,苏玺纵是丢人,却总好过某些人寡廉鲜耻,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一边心安理得地得着一人的好,一边却又觊觎着另外些高攀不上的人!” “你说什么?!”良岫伸手欲拽住苏玺问个究竟,可丫鬟却早先一步扭头奔出了房门。她转过头,满面探寻地瞧着其桑,却见她先是错愕再是愤怒,最终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咬着唇含混不清地念道:“姐姐……其桑真的不是这样的人……” *** 其桑说,她从未想过自己竟能遇见这样的男子。 那是良岫和许将军的大喜之日。那天,将军府中四处张灯结彩,花坛廊柱都漆成了一片火红。前来道贺的宾客摩肩接踵,干燥的气息中,尽是些大嗓门吵吵嚷嚷的喧闹。临门的阶沿下,放着好多鲜艳又馥郁的盆花,听说这是从中原带来的“月月红“,一盆的价钿可抵得上好几头牛羊呢。 岁至深秋,夜来得格外的早,而跟在苏玺身后蹦跃了一整日的其桑自也早早蹦空了胃肠,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痴缠着究竟何时才能上席饱食一顿。 “胡闹!这才什么时辰!”苏玺只道是吉时未至,且说且甩开其桑的手,转身又钻入人群中忙碌起来。 微凉夜幕中,一轮圆月悬于东方,无云也无风,清晰地简直能瞧见月上的沟沟壑壑。四周的星辰愉悦地竞相眨眼,而背后的人声鼎沸似乎亦被拉得很远很远。 瞧着这深邃夜色,其桑不觉痴了,方才的饥饿早已被抛去了九霄云外,此时此刻,她只是心无旁骛地望着那星那月,就好像自己又回到了那些枕沙而卧的夜晚,闭上眼是整夜美梦,而睁开眼便是恒久的天际与地平线。 天边似忽有轻风吹来流云一朵挡住了少女的视线,其桑这才如梦方醒般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哪是流云,分明是衣袂一角掠过眼前。 她顺着那飘起的衣摆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正大步流星地向厅堂迈去,他身着一袭白衣,头顶金冠,步履生风,在这火红的宅子里格外醒目。他虽不言语,可所到之处人皆匍匐。 其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下意识地便追着那男子一路向前,直到跨过门槛踏入那灯火通明的正厅,胳膊被苏玺拽住停下,她才发现那人已端坐于最上方的尊位之上。 “你可知那人是谁?” 可苏玺并不急着作答,而是先拉着她随众人一起屈膝跪地。可其桑并未因此安分下来,她仍旧伸长了脖子,从琳琅的脑袋之间向前张望,眸光追随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他的唇角始终含笑,剑眉常是微挑,举手投足间总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可一旦开了口,那洪亮的声色中便是十足威严,纵是几句平常言语,却也好似发号施令般让人难以违拗。而最使人好奇的还是他的目光,漆黑的瞳仁外好像总缠着层雾气,道不清好歹,让人捉摸不定。 他究竟是喜是怒、是嘲讽还是麻木? 其桑紧紧攫住他俯瞰的视线,一刻两刻,眼看着便要四目相接,可脑后忽伸出一只手,将她的头重重一按,少女刻意压低的气声在她耳边噼噼啪啪地绽开:“你还要不要命了?在李将军面前竟敢不俯首?!” 而待其桑揉了揉脖子再抬起头时,男子的目光早已移向了别处。她自是有几分懊恼,可方才苏玺那一惊却惊醒了她心底某一个雀跃的小人儿:他,可是个将军呢! *** “那后来呢?” “后来,三小姐应该从老爷那儿打探到了不少李将军的功绩罢。”消了气儿的苏玺早已同那日判若两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她仔细地替良岫洗去脂粉,言语间尽是和风细雨的温柔,“那时夫人正预备随将军迁居甘州,苏玺便陆陆续续几番回娘家替夫人收拾妆奁,而每回进府,似都能瞧见三小姐和老爷正聊些李将军的事儿。等爷俩儿说完了话回了屋,三小姐便常是呆呆地坐着,同她说话也不搭理人,非要提起‘李将军’三个字,才是一副如梦方醒的神色。苏玺又不是傻子,怎会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夜凉如水,纵是白日里晒得人头晕,可到了夜里多少总会觉察到凉意。良岫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虽仍残存笑意,可蹙起的眉心却让人瞧着显是忧多过喜:“这件事儿你可曾告诉过别人?爹,哥哥……” “这我总是明白的,闺阁中的玩笑话怎能到外头去说呢?”丫鬟拍着胸脯,信心满满,可尚未等到良岫点头,她却忽记起了什么似的,猛地伸出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怎么了?”良岫盯着苏玺的目光,却见里头尽是些局促不安和躲藏闪避。她眉头一皱,忽就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压低了声问道:“你告诉过十八了,对不对?” *** 至初夏时节,良岫收到了一封家书,信里说九月时兴庆府将会有一个隆重的庆典。虽不知这庆典究竟因何而起,可向来爱凑热闹的其桑当然不愿放过这趟开眼的机会。才读完信,她便央着良岫送她回家,良岫被缠得无法,只得冒着烈日去城外寻来荣仁早作安排,好尽快送走这为凑热闹而闹不停的姑娘。 “你也知道这事儿了。”荣仁一身银甲,背手而立,声音沉沉,面无表情。 “是啊,其桑这丫头也真是的,说走就要走,怎么劝也不听……”良岫从衣袖中拿出手绢儿,轻柔地抹过荣仁那露在盔外的粗糙面庞,洁白的手帕上转眼便留下了一道道尘霾汗水的印记,“良岫心想,这么大的事儿将军总是要回去的,若将军回去时能捎上其桑,这一路便也不必再烦他人照看了。” “无妨,我自派人送她便是。”荣仁并不多言,说完这句便自顾自别过头去,任凭良岫的手还举在半空,不知该放下还是再追到他的面前。 “将军……” 面对着一脸疑惑的发妻,荣仁沉吟良久后轻咳了两声,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终开口释了疑:“我不回去。李将军令我驻守甘州,以防这特殊时刻有人会来趁机作乱。” “什么?不回去了?”一直以来,良岫只知荣仁同李将军情同手足,他二人自少年起便彼此付命,在沙场上同卧同起、同饥同饮。谁曾想到今朝遇上举族同欢的庆典,李将军竟未邀荣仁一同前去,反倒将他一人留在边陲,这怎能不叫人生疑?纵有些冠冕堂皇的由头,又怎能掩住对这份过命交情的不上心? 良岫越想越不对劲,她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去,方欲细问,却见荣仁向自己使着眼色。片刻后,身后有一士卒快步而至,对荣仁拱手一揖,大声说道:“将军,城外有人求见!” 荣仁颔首,大步流星地去了。而许是在日头下立了太久的缘故,良岫当下只觉一阵头晕,心里头似堵了团棉絮,闷得令人喘不过气儿。她刚想移步至城墙的阴影下歇息一会儿,却见方才那士卒又转了回来:“夫人,将军有请!” 良岫虽有迟疑,却也不曾多问一句,便扶着胸口随那人而去了。她蹙着眉心,心中不知为何格外忐忑——许是先前那些糟心的事儿让人扰了深思罢。良岫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让胸口的起伏略略平缓些这样才好去见人。她相信荣仁绝不会将自己推入险境,可方才那不可深言的境地却让她第一次察觉到朝不保夕的胆战心惊。 正午辰光,日头正盛,似一切惶恐都无可躲藏,无处遁形。 又行几步,转过一个弯后,良岫便瞧见了正同人说话的荣仁。他的对面立着一个高个男子,皮肤黝黑,一身朴素的旧衣裳,虽无盔甲,可瞧着却极为健壮。显然,那人既不是达官显贵,也不是将军武士。会在此时此刻来找荣仁的,究竟是谁呢? 行至近前,良岫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目。她心头一喜,快步上前,本欲热切地招呼两句,可心里头却又忽冒出了些忧虑,令她的眉心倏忽又拧作一团。 “你怎么来了?莫非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 “夫人且勿忧心,家中一切安好。我此番前来不过是替少爷捎个信给将军,顺便……来辞行的。”十八落落大方,朗声而应。 “辞行?你要去哪儿?是不是哥哥又找了你的麻烦?” 十八垂下头来,摇了两摇:“与他人无关,这是十八自己的主意。”他一眼看见良岫皱起的眉头,心下微怔。这么些年来,十八记忆中的苏家二小姐通常都是些云淡风轻的模样,待谁都是温温柔柔,可遇事时心里头却总似明镜般清晰,无须明言,便可看穿人心,卓尔不群,不可谓不聪慧。可半年未见、待今日重逢时,眼前这苏良岫竟似一个忧思过度的寻常妇人,早已不见往昔的灵动。也不知究竟是当家不易,还是将军夫人的生活本就比常人更为艰险呢? 向来聪敏的二小姐都被这将军府的生活磨炼至这步田地,若是换作其桑,还不知该如何脱困呢。 一想到其桑,十八的眉心便松快地展了开来。他本不自觉,回神时却见良岫正忧虑地瞧着自己,只得敛了敛心思道:“夫人也明白,十八终究是个汉人,若是在眼下这种情境下仍选择留在这里,只怕俯仰皆愧,再难做人。” 眼下这种情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良岫还欲再问,转头却见荣仁似心照不宣地对着十八点了点头。 在毒辣辣的日头下站了许久,良岫只觉自己浑身都快被抽干了。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片云彩,而自己的头脑也跟这天似的,尽是些望不到边际的问题,却没有一个答案。她迷茫地看着十八的唇一开一合,仿佛听见他说有些话想单独同自己讲,荣仁点了头便转身离去,而自己却不知还能不能独自一人再多承受些什么。 “十八想告诉夫人,若可以的话还是安排三小姐在家多待些时日为好。自去年冬天起,老爷的身子就一直不太好,卧床了好一阵子,直到开春了才好些的。可人便这么消瘦了下去,显不及旧年硬朗了。” “可爹在信中……”话未说完,良岫便哽咽了。盈盈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儿,她用劲咬着唇,鼻翕微颤,瘦削的肩不住抖动,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无助。十八忽觉得自己很残忍,若不是这会儿自己撂担子离开,又何须让良岫的压力多垒上一层。 他有些惶惑,不知此刻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正当他迟疑间,良岫却径直走开了去,走进不远处城墙的拐角处默默背过身,似掏出了手绢儿擦了擦泪,然后许久未有动作,只是这么安静地立着立着。而待她回到十八面前时,泪痕已被擦拭干净,面上的脂粉也淡了些,人却因此显得清爽了几分。 “方才失态了,真是糟糕。”良岫的言语又回到了旧年的温柔似水,搅得十八越发愧疚不安,“良岫总觉得爹始终像儿时一般顶天立地,却不愿去想爹也会老,会有需要儿女们扶持的那一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良岫定会将爹的事儿记挂于心、妥善安排的。” 看着这双坚定的眼,十八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才是他记忆中的苏家二小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处置得云淡风轻。他不觉也笑了起来:“十八还有一事相求,可否请夫人替我带句话给苏玺姑娘?苏玺姑娘抬爱,十八分外感激,只可惜无以为报,还望姑娘不要为十八这庸人所扰。以姑娘的才干,定会前程似锦,万勿自误才好。” 良岫颔首:“我自会转告她的。”她顿了顿,却不见十八有任何表示,心有疑惑,于是只得再次开口道,“那……你可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要留给其桑的吗?” 出乎她意料的是,十八竟果决地摇了摇头。 良岫一惊:“若只是因苏玺说了什么,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十八再次摇头道:“三小姐对十八有救命之恩,十八既难报恩,便更无资格求其他的了。”说罢,他忽地弯下腰来,对着良岫深深一揖:“这十年来苏府的照料十八没齿难忘,只是此生家国有碍,若有下世,定当竭力报还!” 良岫又一次眼湿了。旧年里十八从来都是少言寡语的实诚模样,这一辈子自己好像都未曾听他说过这么多话,也正是因此,当下的言语才分外动人。她明白他是真心实意地谢,也是真心实意地盼着家里的每个人都好,而此时此刻,自己再说什么似都只是虚情,除了一句“保重”,一句“后会有期”。 十八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他拽起缰绳,马蹄抬起,昂首欲飞奔。而马背上的男子只侧身一笑,便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向不远处的渡口急驰而去。 渡口之外,是奔腾了千年仍不息止的滚滚黄河,而黄河对岸,便是悠悠汉人的万里疆域。 其桑啊其桑,并非十八无话想同你讲。自兴庆府来的这一路上,我曾构思过千言万语,好让彼此留个念想。藏于心底的剖白要多热切有多热切,一闭上眼,我便能记起十年前你的柔声细语,也不会忘记你曾在沙漠中学写我姓氏时专注的模样。 只可惜,你心口的那个地方永远只会留给一个盖世英雄。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不若相忘,各自奔忙。 “驾——”十八又一次拽紧了缰绳,向前奔去。风啸的“呼呼”声灌满了双耳,故土仅在十几里开外。项间玉玦不断撞击着他的胸膛,十八只觉自己的内心已被巨大的喜悦占满,而马背上的颠簸也变成了不由自主的腾跃,离乡十载,游子今日终归巢,而故乡,你是否还记得曾经那个小十八呢? 而远远的城门外,一袭素色长裙的良岫仍旧安静地立在那儿。她目送着那孤身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直到连一小点儿也看不见了,方才悠悠转身离去。回城路上,她忆起了十八最后的笑容,眉心舒展,眼角上扬,一口白牙,格外好看,怨不得苏玺总夸他笑颜动人,便是连自己也忍不住会为他失神片刻。可是那一刻,更令人瞩目的分明却是他眸中飞扬的神采,仿佛一只破茧之蝶,为即将飞上天际而激动不已,不再隐忍,只待狂欢。 兴许,他往后也能成为一个将军呢。其桑,你信是不信? 良岫抚了抚眉心,脚步越发轻快了起来。她很快便回到了荣仁身边,甫一进门,就瞧见一个士卒拿着一封书信走了出去,而案旁的荣仁刚放下笔,他抬起头温情脉脉地望向自己的发妻:“这就送走了?” “是啊,十八从来就不是那些虚浮的人。”良岫从一旁的小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荣仁,另一杯还未待水花湮尽,便“咕嘟咕嘟”全都倒下了肚,显然是渴极了。 荣仁心下微动,自己这娘子在人前尽是一副温柔贤淑、满腹才华的模样,唯有在自己面前才会卸下那些桎梏,回归一个不拘小节的丫头模样。这世上,只怕也只有她才会全心全意地信自己,不求回报。 “将军,方才十八捎来的信里写了什么?倘若又是哥哥厚颜无耻地来讨要官职,良岫定要回信好好训他一顿才罢!” “无妨,我已写好荐信寄给李将军了。” 荣仁低头斟了一杯茶,待他扬手将之递给良岫时,抬眼却见女子眼中满是不解:“将军明明知道我哥哥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将军明明知道这并不是良岫想要的……” 荣仁不语,只是执拗地举着茶杯,等良岫接过去。可良岫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荣仁漆黑的眸,似欲看穿里头深不见底的暗。 而她终究还是一无所获。她知道荣仁心中有太多顾忌,为自保说过太多谎言,她也知道在许多情境下无知便是福,若是惜命便最好难得糊涂。可她从来都不傻,她能感受到他沉静面色下的不安,她确不想死,可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相公身陷险境。她皱起鼻子撅起嘴,好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小丫头,只待嚎啕大哭一场来告诉对面那人,不论如何,都不要只留下自己一个。 “好了好了,算是败给你了……”荣仁放下茶杯,朗声而笑,自己这护花心切终还是敌不过小娘子的聪慧细心。他直起身子,走向窗边,沉沉的声音中尽是无奈:“趁我现在还能说得上话,便帮上锦鹏一把罢。往后只怕是有心想帮忙,却也力不能逮咯。” 屋内是一阵难熬的寂静,显得屋外的鸟鸣声在此刻格外清晰。炙热的空气蒸得荣仁的背上又渗出了汗珠,沿着背脊一路下淌,终渗入贴身的里衣,令人又沉又黏腻。 “我不明白!”良岫忽一个箭步便至荣仁身侧,用力地拽住他的胳膊,似竹筒倒豆子般将自个儿先前所有的不畅快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哥哥这个时候来求荐、十八这个时候来辞行、李将军说这个时候危险故要你留下守疆、而你又说这个时候再不帮忙只怕以后力不能逮?‘这个时候’究竟是个什么劳什子时辰,让你们这一个个的都心绪不宁起来?” “看来千户大人并未向夫人提及九月的那场庆典究竟是为了什么。”荣仁望向远方,若有所思。 庆典?原是那场庆典的缘故!这么想来确实如是,这个庆典仿佛一块磁石,将眼下所有的不寻常全都吸到了一起。“那李将军想办的究竟是什么庆典?” “什么庆典?”荣仁转过头来,轻轻捋开了良岫额前被汗水沾湿的刘海,低眉微笑,轻声道:“那可是……登基大典啊。” 登基大典,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啊!元昊,兄弟我真是由衷地高兴! 只可惜,也许自此之后,我们二人便再也做不成兄弟。 良岫不自觉地松开了荣仁的手臂,瞪圆了眼,似有一瞬失了神:“登基大典?我仍旧不明白……” 荣仁拾回专注转头向良岫,而面上的笑意亦越发明显。他的言语一字一顿,一顿一沉:“登基大典后,我们羌人便不再是对岸那些汉人的朝臣了,而李将军也不再只是将军族长,他……将会成为一个……皇帝。” *** 时年九月,兴庆府举行登基大典,举族狂欢,汉辽震动。夏国公李元昊即皇帝位,定国号为“白高大夏”,立都兴庆府。次年春改元“天授礼法延祚”,是为大夏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