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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

戒坛寺坐落于贺兰山麓,隐于茂盛林间,夏日苍翠,冬日覆雪。其面朝兴庆,背向沙洲,风吹日晒近百年,却暮鼓晨钟,香火不绝。    刚来此处时天地尚是白茫茫一片,不见寸草,不闻啁啾,至今日却能看到残枝融雪、黄土泛绿、蚁群忙碌地来来往往,便知春之将至,而自己亦在这寺中清心寡欲地待了好几个月。    其桑裹了裹身上的棉袄,轻舒一口气,眼见着呼出的白色雾气在弹指间消散殆尽、自在无束,不禁抿唇一笑,拾级而上。湿滑的林中小径上,留下了两排歪歪扭扭的泥脚印,近旁高树参天,本该遮云蔽日,不过得益于尚光秃秃的枝丫,少女前行的路上也多了些光影云霞。    衣襟分明已勒得不能再紧,可行不多时,其桑便开始感觉到凉意正从四面八方细细密密地渗入肤骨,让人打起寒战,心头萌生退意。大师说得果真不错,此刻正是料峭春寒,远未至踏青时节,可自己在那呆板的禅房中却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自被送入了这戒坛寺,外头便是绵绵不绝的鹅毛大雪和凛冽寒风,几个月来自己连寺门槛都没跨出过一步,终日只能伴着那青灯古佛、烟火缭绕,不是在思前想后中昏昏欲睡,便是在昏昏欲睡中思前想后。    在漫长无尽的思索中,若要说真有什么灵感参悟倒也不尽然,其桑并没有这般慧根,于是在千篇一律的日日夜夜里,她的脑海中不时闪回起的也通常是些琐碎的旧年片段,诸如大漠府邸,诸如石亭花香,诸如幼时爹给自己唱的歌谣、姐姐耳朵上好看的坠子、字条上十八清秀的笔迹……当然,也少不了那张总是自信满满却又漫不经心的笑脸庞。    其桑以为自己会竭力避着不去想他,可他的音容笑貌却总在自己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蛮不讲理地闯入心房,久了久了,她便不去抵抗了,隔窗看雪时想他,举头望月时想他,咬着素饼难以下咽时想他,念经坐禅倍感拘束时想他。她觉得他多少该是喜欢自己的,只是自己太笨太傻,明明人就在跟前,可自己竟理所当然地将他当作一个寻常的说书先生,让他讲那个旧年的他,这分明是无比赤诚地在对他剖白,自己喜欢的只是昔日沙场上的那个将军啊。    她并不确信究竟哪件事才是盖棺定论的最后一根钉,最终让自己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也许是皇后吹了枕边风,也许是皇上对自己举亲谋权不满,又也许只是他单纯地厌倦自己了……她曾见过他眼中温情满满的光,她曾拥有过他坚硬炽热的胸怀,可是她未曾珍惜、紧紧抓住不撒手,反倒是任性地置之一旁,只不断索求自己想要的,于是到最后,光影俱碎,人心转寰,空余回忆和向往。离开那日,他甚至都没来看自己一眼呢。    又或者说,根本就是他,将自己送到这里来的罢……    回想起入寺那日的情景,其桑时常会觉得那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境,恍恍惚惚,但总有一日会醒。她总也记不起自己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记得接到驱逐出宫的圣旨时,自己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她一言不发、不闹不恼,只是异常安静地收拾着行装。漂亮的衣裙不要了,精致的珠钗也再用不上,传旨的宦臣说“山上不比宫中,天寒地冻,北风刺骨”,既然这样,那就多带些棉袄棉鞋,别冻着自己才好。    看着这般乖巧承顺的其桑,苏玺在一旁却急得直跳脚:“他们让你走你就走呀?怎么说也该先去问问皇上自个儿究竟犯了什么错罢!又不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先去讨个饶赔个笑,说不定便能让皇上回心转意了!总好过这无声无息地一离开,兴许以后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呀!”    “回不来就回不来吧,这宫闱太大太复杂,我无德无能争不了宠,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其桑凑近铜镜,伸手摘下了耳上的坠子,也不知是不是天太冷的缘故,她的指尖似有些微微颤抖。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幅耳坠用红绒布包裹严实,然后放进贴身妆奁的最底层,凝神瞧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阖上盖子,将它和其他那些不再穿戴的衣饰放在一起,郑重其事地交到了苏玺手中,“这些东西你且替我带回家吧,里头有不少原先都是从姐姐那儿拿来的……不论你怎么厌弃我,好歹留下这些,有朝一日若是姐姐回来,多少也算是个念想……”    “苏其桑!你怎么如此不成器!这会儿说得好听,‘回不来就回不来’?哼……若你真能一辈子待在那个破庙里清心寡欲、吃斋念佛,我倒也愿敬你作个人物呢!怕就怕进去躲了几日却又耐不得寂寞,眼巴巴地想找人将你救出来,到时可别怨我帮不上你!”丫头看也不看那些包袱,只是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先前出谋划策时她本还压低了声儿,到这会儿简直是不管不顾了,嗓门亮亮堂堂,恨不得引来群群过客一人啐上一口才好。    其桑忽觉这个场面颇为好笑,若换作平时,她早就钉是钉铆是铆地跟苏玺掐上了,可是这一刻,她竟一句都不想反驳,反倒是默默沉吟,自己旧日怎么就听不得这样的话、以至于非要同苏玺打上几架才算作罢呢?不过就是刻薄些,自己又不会因此而少一块肉,何苦斗得像红眼鸡,费尽力气却没捞到一句好话?    不过有一件事儿苏玺倒是真给说中了:她苏其桑从来都耐不得寂寞。入寺不过几个月,她便觉得煎熬透顶,无奈雪覆山路,这么一来几乎是被变相地禁了足。好不容易盼到这树枝抽芽的初春日,于是她叽叽咕咕缠了住持好久,总算是赶上了这一年的头趟远足。空山新鸟,高枝野草,寂寥无人,深邃静好——这个居所可比庙里那些沉闷的经文更能让人心平气和呢。    少女恣意地嗅着天地间最清新的气息,仿佛刚出笼的雀儿,愉悦又自在。巍峨的山脊隔断了无穷无尽的风沙扬尘,也隔断了沙洲之后的冲锋陷阵。其桑并不知晓,当她在山野林间纵情起舞、享受自由之时,在大漠的另一头,有许多银盔铁剑正在相互撞击、叮当作响。鲜血染红了江面,染红了城墙,硝烟弥漫,血肉横飞。骇人的呼吼声响彻天际,汉羌二族厮杀正酣,恩怨情仇多少年,是该痛快战一场了。    ***    天授礼法延祚六年孟春,汉军自延甘州界渡河而至,浩浩荡荡六万兵,前来攻打甘州城。他们斗志昂扬、兵械锃亮,和当年那支兵败之师全不可同日而语。羌军虽早已作了准备,可惜守将新亡,继任者又不谙地势,不敢冒进,且战且守,故竭力拼之也只落得个势均力敌,未曾占过丝毫上风。坚持了月余,甘州城内粮草渐渐不济,而汉军却始终岿然不动,要战便战、不战便歇,丝毫不见退兵之势,仿佛就在等城内坚守不住开门迎粮的那一日到来,届时他们便可趁势攻城、一鼓作气了。    这一仗的劣势本就在元昊预料之中,故他早早便作下了打算,以物易地,求和停战。汉军新任的年轻将领倒也是个爽快人,他并未过多犹豫便欣然应允,然后带着一批精兵强将跟着元昊的使臣前往兴庆府,在城外的贺兰山脚下安营扎寨。几日之后待整点停当,元昊便邀其入宫和谈,设宴谢礼,把酒言欢。    席间觥筹交错,莺歌燕舞。大殿梁下,嘤嘤嗡嗡盘旋着的尽是些言不由衷的称颂和虚情假意的寒暄。刚入枢密院不过数月的苏锦鹏也在席上,不过鉴于官职品级之限,他只能混迹于这大殿的边边角角,每每端起酒杯时面色皆谄媚,而饮尽垂首时却又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紧张感。    锦鹏这抄誊文职在明面上似人微言轻,但枢密院着实是个机密之所,往来皆是位高权重之人,所谈多为攸关要紧之事。他刚上任时,那些大小臣僚多半也都是避着他窃窃私语,可他苏锦鹏在人情往来上从来不怵,溜须拍马之事他惯常行得张弛有度,再加上苏玺回府侍其左右,带来了不少宫中见闻、朝堂野趣,一时间,这苏府少爷竟似如鱼得水,飞快地织起了一张人脉蛛网,一跃成为了打通枢密院内部脉络的重要人物。    不过,这里头的功劳多半还得归于苏玺才是。自六年前锦鹏在荣仁的推荐下得了翊卫司教头一职起,这些年来,苏玺便默默地在他身后出了不少要紧主意。她教锦鹏放低身段,多结交些有门路的小侍卫,待其有朝一日入了宫,便能带来许多有价值的消息。别的教头一个个满脸煤黑、凶神恶煞,而她却告诉自家少爷,哪怕火气再大,也千万要扮出个平易近人的模样:“士卒们又不是傻瓜,谁对他们好他们便对谁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别看眼下这些新兵小孩儿都是一色的青涩眉眼,过些年等他们都成了人,只怕你想高攀都攀不上呢!”    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这些年来,锦鹏对苏玺总有些超越主仆的敬意。他确从中得了便宜,故也愿意听从她的建议、按她所言步步前行。日子久了,二人之间当然会有些恼怒争执,不过苏玺对此通常都不怎么在意——就算今儿个少爷指着她的鼻子痛斥“你一个连史都不通的下贱丫头能懂什么!”,可等来日他犯糊涂时,却仍旧会腆着脸来问:“苏玺丫头,你可有什么好主意呀?”    说穿了,哪怕苏玺再聪明,她也不过就是个服侍小姐衣食起居的寻常婢女。同少爷犯横有什么好处?不如安安心心地捧着这尊大佛,借由他的手来掌控这府宅中的大小事宜。她自小长在这兴庆苏府,无一日不盼着它好、盼它壮大、盼它远播声名,只可惜家里头这几个主子一个比一个靠不住,要不然又何需自己一个下人来为此费心?    当然,苏锦鹏可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朴朴素素的丫头心里头会有这层意思。他只自顾削尖了脑袋拼命往上挤,不论是丫头苏玺也好,他那两个漂亮却执拗妹妹也罢,对他而言皆无甚区别,不过只是些高高矮矮的垫脚石罢了。而至今日,他总算是为自己筑成了一座里程碑——今儿个可是他第一回入了皇上的宴、和皇上同处一殿呢!    只可惜,那高高在上的皇上却好像并未打算要看他一眼。席间,元昊只与几个近臣随意地喝了几杯,此外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都在同远道而来的汉军将领分享见闻。元昊眸中深不见底,身微前倾,嘴角时不时随意勾起,露出几分不怎么严肃的笑意:“戴将军年纪轻轻便颇有建树,实乃治世之英材,汉营有此栋梁,这让朕很是艳羡啊!哈哈哈……”    “李国主过奖了。以明在汉军中不过属庸碌之辈,实在承不起这番褒奖。”作为汉军遣使,戴以明看起来似乎还太年轻了些,虽说蓄起了厚厚的胡茬,可他瞧着仍不过只是未至而立的模样。    “是戴将军自谦了,哈哈哈……”元昊假装未听出对方言语中的贬低,本只是举杯颔首,眯眼蹙眉,而后却倏忽又向前凑了几寸,淡淡的酒气喷在以明面上,令他不免一惊,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身。“倘若将军觉得汉营屈才,我大夏可是随时欢迎将军前来叙旧的……朕不比你们那些老古板经略们,朕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叱咤风云几十年,对于会打仗的将才,从来都是惺惺相惜得很……”    “我想……李国主您大约是错解了以明的心思罢。”戴以明也不敬谁,只是自顾自仰头灌了一杯酒,酒穿喉肠、灼人心肺,令他胸中一热、手臂一落,扬首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平心而论,以明无甚野心,也不爱厮杀征战,跨上马背尽是为国。是将是士不重要,只要自己为之拼命的人能够信我、事事处处皆不疑我,哪怕做个无名小卒也是真心自在的。总好过顶着那大将军的名望却被人视作眼中钉,日日腹背受敌、担惊受怕,都不知有朝一日究竟会死在谁的手里!”    听闻这掷地有声的言语,李元昊先是愣了片刻,旋即拍案大笑、经久不息。而他座下群臣却无一不默默地捏了一把汗:元昊多疑天下皆知,他们做臣子的也已心照不宣了好多年,谁知如今竟被一个不懂规矩的汉人捅破了窗户纸,这……该如何是好?    而在大殿的西南角,混迹于人群背后的苏锦鹏也同样在偷偷抹汗,生怕皇上一个震怒,便令殿上这些赴宴者们连带着全都倒楣。可是即便如此,他的注意力却仍不禁被元昊身旁的那位汉将给拐了去:他从未听说过戴以明这个名字,隔着前头的几层人墙也无法看清他的长相,可是那沉稳无澜的声音却让锦鹏自觉似曾相识——他一定在哪儿听过这声音,而且,这感觉并非来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反倒像个久违的故人知交,只是自己一时糊涂、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罢了。    这个年纪轻轻却能说一口熟练羌语的汉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自己与之究竟又曾有过怎样的瓜葛?还是说一切不过是错觉,其实那个戴将军根本就不认得自己?    锦鹏用指腹重重地按压着眼侧的太阳穴,只觉得脑袋甚为沉重,几乎快要抬不起来了。也许是酒喝多了,苏家少爷的神思渐渐开始恍惚,他似已听不见周遭的喧闹,只是呆滞地面对着自己前头那位大人被官袍包裹得似扎肉般的熊腰虎背,目光涣散了许久,就连后来他那身前两位大臣去离席更衣的举动也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而待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和那位戴将军之间已无他人阻隔。    锦鹏只瞥了他一眼,便觉颈后发凉、如坐针毡。他慌慌忙直起身子,正了正衣襟,敛起倦容低咳两声,然后才挺直腰背昂首示意,转眼从落魄公子变作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而此时此刻,对面的戴以明早已举起了酒杯,目光灼灼,挑着眉对他颔首微笑了好一会儿。    他同旧时大不一样了。许是少了大漠里头的风吹日晒,他的肤色不再像当年那般黝黑,反倒是慢慢显出了些古铜色来。他的棱骨较旧日更分明了,人也显得精干了些,蓄起须后更是多出几分沧桑稳重的感觉。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姑娘们都爱的桃花眼,仍旧如往昔一般明明亮亮,只是那眼神却不再似当初那般隐忍谦恭,而是多了些凌厉和骄傲——也不知真是变得这么明显,还是因为他的身份从侍从变作了将军,这才让锦鹏不由自主地往那儿想去呢。    ***    翌日一早,天色方晶明,苏玺便踏着微熹晨光匆匆离开了府邸。其实她对自己此行是否真的会有所收获也不过是将信将疑,可昨夜那个消息却令她浑身仿佛都着起火来,若是不去做些什么来扑灭这份热切,只怕自己会整日整夜地坐卧不安,想不了别的,空余悔和憾。    昨夜少爷回府时满身酒气、醉醉熏熏,口里头颠三倒四的,从头到底也没吐出几句完整的话来。苏玺本不想搭理他,于是随手在他身旁撂了碗醒酒汤之后便转身欲走,谁料这醉成一滩泥的人竟嘟囔出一句这些年来苏玺想都不敢想的事儿,惊得她险些打翻了汤碗,生生拦下了她的脚步。丫头二话没说便伸出手拽着少爷的衣领拼命摇晃,一时间哪儿还管他是醉是醒、是死是活?直到锦鹏打着嗝儿吐了她一裙子,苏玺这才捂着鼻子悻悻走开,可脑海中却还不停盘旋着少爷方才的那句支支吾吾的醉语,久久不释怀。    少爷说,十八回来了,而他已做了汉人的将军,如今就驻扎在那城西的山脚下呢。    因为这句话,苏玺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她觉得自己定要去见他一见,毕竟他已离开了六个春秋。她想把自己扮成清丽动人的模样,故在脑中将自己所有的衣裙一遍又一遍回想,可思来想去却也没想清楚到底哪件才是最好,于是恍惚间又走了神,脑海中跃出无数十八,少年十八青年十八,一个个皆是同样的俊朗挺拔,让人不禁想靠上前去、同他说说话儿……也不知他如今又是什么模样了?    天色似极快地便泛了鱼肚白,苏玺觉得自己还未想够,屋外便传来了隐隐的鸟鸣啁啾。她“蹭”地坐起身来,尚来不及追忆这刚逝去的良夜,便忙忙拿起床头那件新做的湖绿色衣裳套上了身,顺便对镜理妆,在面上抹了厚厚的一层铅粉,好掩住一夜未眠的倦容。早先那些挑拣衣饰的犹豫已然在清早的薄雾中消散殆尽,这一刻,她满心只剩下想见十八一面的热忱,于是,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晨里,丫头只身着一袭轻轻薄薄的衣裙,便步伐轻快地出了门。    汉军驻扎之处离城墙不远,毗邻贺兰山脉,平日里人烟稀少,故苏玺一眼便瞧见了那一片灰黄的帐营。营地四周皆有人把守,卫兵个个立似青松、面露威慑,若是常人见了多少会有些犯怵,可苏玺却全不放在眼中,她径直走上前去,朝卫兵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柔声说道:“这位小哥,可否帮忙通报一下你们将军?我是兴庆府的苏姓故人,听说他在这儿,今日特意前来叙旧呢!”    不通羌语的卫兵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于是便先一语不发地将她拦在了外头。这般出师不利自是令苏玺格外焦躁,她冲着汉军守卫又是说又是比的,可对方却总是那副茫然且呆板的模样,不理也不睬。来回踱了许久却仍未觅得良方之后,她终是耐不住性子,直愣愣地冲着卫兵身后一声一声地大喊起“十八”来,扰得营中不少将士都从帐中探出脑袋、好奇围观,更有些不明就里的好事者胡乱地吹起口哨,引逗起一阵又一阵的起哄潮。这下可算是真触怒了守卫,他二话没说一把拽过苏玺的胳臂,将之反剪于身后、箍得紧紧,以至于姑娘眼中都闪出了泪花儿,连声直呼着:“好痛!别碰我!”    而就在此刻,营中也同时响起了一声清亮的“住手”。尚未散去的薄雾中,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飞奔而出,还未等苏玺反应过来,那人便从守卫手中将她接了过来。女子一声惊呼,而方才还在眼中打转的泪珠顺势滑下,在铺满面的白铅粉上划出了两道细细的清痕。    只低头看了怀中人一眼,戴以明便下意识地放开了手。他抬头转脸,望向旁侧,一声轻叹,后退半步远,然后才垂睑淡淡一笑道:“苏玺姑娘,好久不见了。”    初升的红日在贺兰山上洒下一片金黄,远远望去,甚是暖人,可山脚下的背阴处却仍凉意四起,轻风拂来,令人不免抖豁一阵、瑟瑟发寒。苏玺双手抱肘,裙摆轻扬,一身湖绿简洁雅致,尤衬这春日里生机盎然的模样,可一旁的戴以明将军——也就是当年锦鹏的随身侍从十八——却总与她相隔一人间距,让她的心悄无声息地被晨霜爬满,哪怕竭力逗笑却也只觉分外孤单。    苏玺觉得在自己跟前,十八仿佛又变回了记忆中那般木讷的模样,这一路的闲言碎语间,他丝毫未显出身为将军的称霸气概。他似乎并不愿意多谈自己,只寥寥数言便说尽了自己六年来的经历:当年他离开羌族地界后,先是策马归乡,本打算在那儿寻些故人谋生计,可过了月余却仍一无所获,于是只得辗转探查,最后终了解到父亲昔日的副手范希则正在延州府任经略大人。然后他星夜兼程地赶去延州,路途虽颠簸,不过好在范大人很是念旧,甫一见面便主动提出要将他召至麾下,日后更是事事处处皆悉心栽培。就这样勤恳磨练了好些年,终等到他出了师可独当一面之日,范大人便大手一挥,让他带上最精锐的部队,浩浩荡荡地冲羌人的甘州而来。    “那这些年里,十八可曾娶了谁家的姑娘吗?”苏玺侧过脸来,眸中仍似刚落过泪一般亮晶晶的。她的语气虽是一片昂扬,可心里头却不禁敲起小鼓,对那个藏在十八胸中的回答又是想听又是害怕。    “呃……”十八并没有立即回答,而这一沉吟却令女子紧张得差点儿就捏碎了自己的肘骨。苏玺并不知那一刻十八的脑中其实闪过一个明媚的身影,可他旋即否定了自己,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并不曾。”    苏玺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而脚步亦倏忽轻快了起来。对于那些沙场练兵的事儿,十八说得分毫不生动,而她听着也只觉百无聊赖。她想要十八问问她这些年来过得如何,可是,比起剖白自己而言,十八似乎对谈论苏府更提不起劲儿来,他宁愿沉默也不愿多开口问她一句旧事。直到苏玺多番明示暗示,他终是无法再装傻充愣了,于是只得低下头,闷闷地低声问道:“这些年来,府上的各位过得可好?”    “好也有,不好也有。老爷上年过世了,在此之前他也病了好几年。而锦鹏少爷前些日子入了枢密院,昨个儿你也见到他了罢。说起这个官职,做起来可真不容易……”对于这个问题,苏玺似乎已等了许久,于是一得将令,她便自顾自滔滔不绝起来,从老爷到少爷,再到家里的花花草草、小厮丫鬟,事无巨细,皆一一道来。十八也不插话,就任由着她这般随性发挥了许久,直到该提起良岫时,她却忽停了下来,光说了一句“小姐她……”,便极不自然地卡了壳。    “十八在对岸曾听说,在许将军身故之后,二小姐便入了宫、成了李国主的后妃。此事可当真?”    对于十八难得的询问,苏玺却并未直接给出回应。她抬起头,瞧见前方树林稀疏处渐渐露出了一段陈旧的屋墙,红墙黛瓦,烟火缭绕,不禁眉尖微蹙,心里头泛起一圈浅浅的涟漪。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垂头偏向旁侧,指尖抵颊,也不看十八一眼,且刻意压低了声道:“正是如此。纵是百般不情愿,小姐还是得入宫服侍皇上,毕竟她的身上还背着一府人的性命呢……”    “那……其桑呢?她是仍在府上,还是与二小姐一同入了宫?或者……”    林间那座屋宇之畔忽响起了“铛——铛——铛——”的绵长钟声,淹没了十八未竟的言语,也激起了他想得到回应的分外急切。苏玺转过头来,和着悠远钟声专注地瞧着他的眼,那双眼仍旧是这般好看,让人不舍得挪开目光,只想将自己长长久久地刻在里头,笑靥如花。只可惜,这么多年来,自己终归是那个他都不肯多看一眼的丫头,一切都不曾改变。也只有在此情此景下,他才愿意这么热切地望着自己,不为别的,说来说去,他心里头在乎的仍就只有其桑一人罢。    苏玺越想越恼,声调不禁陡然增高:“你说其桑?哼……她早就死了。当年若不是她不要命地去闯王陵,二小姐也不会因想要救她而去皇上面前求情,也不会就此被皇上看中、被迫嫁入宫中,然后成为那被千万人唾弃的狐狸精!”    许是因为生了一肚子气,苏玺的脚步不禁越来越快,而十八也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沉默不语。二人转眼便走过了方才那间屋宇,烟火香和钟鼓声都飞快地散了去,而那块悬于屋檐之下的“戒坛寺”匾额也只在二人的视野中一闪而过,从头到尾,甚至压根儿就没入过十八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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