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午时已过,日光渐敛,义榕街深处走来一个人。男人没了外套,只剩一件湿漉漉的衬衫,微微喘息,他低头,一言不发。一路走到最深处,上了一栋小楼,若有些年纪的人路过,当认出正是昔日的露草堂。扶墙上了三楼,他捂着喉咙推开门,带上门时,把手蹭上了一抹血。 门内寂静无声,一片狼藉。 女子躺在地上,右手缠着一圈纱布,面色苍白。旁边还坐着个金发青年。 他比了个手势,金发者点头,走了出去。他叹了口气,走过去蹲下,伸手,“伤得怎——” 戛然而止。 穿旗袍的女子一跃而起,从领口翻出把绣刀,一把顶在他颈前,冷汗淋漓。 “你们到底是谁?” “敝姓裴,”裴咳了下,女子纹丝不动,霎时颈前便多了道血痕。他竟然笑了下,闭眼,“白小姐果然有身手。” 女子把刀又往前推了一分,眯了眯眼。死亡永远是最好的威胁,那人顿了一下,外面起了风,捎进了朵桃花,飘飘悠悠地落在他面前。男人哑声开口。 “苏和被人洗过记忆,白小姐。”他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抹掉唇角的血,“换而言之,她刚刚。所回忆的,统统不是真的。” “什么意思?” 微风忽起,她忽然觉得自己听错了。 “有催眠师对苏和做过手脚,出于一项交易。” 他微微一仰,女子顿觉指间一松,再看过去便是一怔,那人早已脱开刀刃,轻而易举。 “你……说什么?” 穿白牡丹旗袍的女子眼前一晃,待再一定,竟是男子拿出了面镜子来。女子眯了眯眼,很普通的铜镜而已,无有手柄,铜边上也没有任何纹路,巴掌大的镜面像无风的金陵湖。仔细一看,西南角还碎了好长一条裂纹。 “……这是什么”她嫌弃地看了眼,长了个心眼,没接。 接着她的手就被按在了上面。 “喂——” 出乎意料,镜子很凉,比连下三夜雪的南京还要冷得多。一瞬间她觉得手指触到的不是镜面,而是冰山冷水。 忽地睁大眼睛。 水声。她听见水声。隐隐轰鸣的水声。铺天盖地的水声。 还有,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气息。白宜的鼻子从来没有在这样短的一瞬间,闻到这么多的味道。说不上香,说不上臭,有的像陈年烧酒,有的像枝头红杏。磅礴又混乱,在她的鼻腔炸开。 她指间颤抖。 还有,脑海中忽然炸开的,不属于她的回忆。 十一 “白小姐看过戏吗?”裴有些低的声音传来,近在耳旁,我看不见他。“现场的那种。所有灯光打下来,所有角色粉墨登场。忽然一片漆黑。”我手脚冰凉。“不是灯坏掉了,不是戏演完了。而是暗转。” “暗转?”我轻飘飘地问。 “戏幕的辗转。方才劳烦小姐做的笔记,都是假的。”他笑了一声。“小姐现在看到的一切,才是真的。” 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姑娘坐在角落里,和她的弟弟,灰仆仆,脏兮兮,旁边一颗枯老的黄木梨花。孤儿院里没什么人。管事先生暴躁而势利,大孩子们拉帮结派,抢走她的饭食。地上躺着两截枯枝,女孩偷偷藏起来画画用的,今天也被折得粉身碎骨。她静静看着它,抬手把它扔远了。 今天她又被打了。 因为今天来了对有钱人,说要领一个回去,而她被多看了一眼。 “阿姐……”女孩回过神来,手被人拽了拽。她低头,瞬间敛掉所有表情。“只有这么点了。”她往他手里塞去,硬邦邦的冷包子上面还有脚印。她的晚餐。 男孩怯怯地接过,一双眼眨巴眨,还挂着眼泪。“阿姐……” “滚。”女孩静静说,把脸埋在手心里。微微动了动肩头,她抬脸,忽然推了他一把,嚎啕大哭,“滚啊!” 她与弟弟是被抛弃的。同母胞弟是私生子,最终被丢在这里,理所当然。憎恨一个人,就会憎恨他的所有。东窗事发,母亲抛家弃子,爱变成恨,父亲也丢掉了她。亲生父亲,因为眼前这个孩子,一并抛弃了她。 而她还要活下去,在孤儿院,和这个孩子一起。 绝望与阴暗足以磨灭一切感情,最终,统统变成漠然。 其实,今天那对夫妻,是在看她弟弟吧。谁会想领养一个野女孩回家呢。 她抬手捂住脸,吃吃地笑了。她不要。 她不要,一辈子与他捆绑。 于是隔天,有钱人又光临的时候,她与他玩了一个游戏。 很简单的,捉迷藏。他藏她找。 见姐姐难得在笑,男孩怯怯点头,也傻乎乎笑起来,说,好。 她缓缓背过身去,面前是落灰的瓦墙,蝉声寂寥,爬藤岐斜。她捂住眼数数。 身后脚步蹦跳跑远,渐渐听不到了。男孩笨拙绕来绕去,最后蹲在了梨树旁。梨树虽然似乎枯死了,但枯枝横斜,倒也的确能遮住一些来。他抱膝蹲在那里,掰着指头玩。手里还紧抓着跟木枝,昨天姐姐的“笔”坏了,生气得很,要给她只新的。男孩苍白的脸笑得很乖,抹了抹汗,这只“笔”他偷偷磨了一晚上。 可能是他躲得太妙,这地方清净的很。男孩乖乖缩在那里,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而她,再也没有来。 “你姓苏吧。”男人西装革履,推了一下眼镜,旁边站着的女人高挑富气,正在收一把洋柄伞,抽扇给自个扇着风,胭脂浮香四溢。苏和微微低了低头,听男人继续说下去,“单名和。” “好。” 她坐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很多人来来往往,有人告诉她,这里是露草堂,有名的医馆。领养自己的夫妻,是这里的主人,而自己,被称作苏老板的女儿。少女低头,安静看自己的手心。 “换洗衣物有吗?拿去洗一下。”养母对镜摆弄了下手镯,没有回头。 少女微微顿了一下,片刻后抬头,微笑,“都丢掉了。”从孤儿院搬出的那天,她几乎什么也没带走。只有自己身上的这一身粗布旧衣。然后,要有耐心,每被养父施舍一件,就扔掉一件。裤子换裤子,鞋子换鞋。 她要焕然一新了。那个孤儿院里的少女,就让她死在那里吧。 养父眯了一下眼,挥挥手转身,“那你回房吧。” “是。” 直到沉锁铁链围起。 直到她被丢弃在那栋废旧的阁楼。 直到她再也看不见日出月落。 直到她彻底失去所有心智之前。 她还是会想,怎么会这样呢? 原来,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苏和。露草堂堂主,和他的夫人,是孤儿院的常客。领养孤女,施舍几年饭食,再卖给三教九流。自己还能落个慈悲而慷慨的声明。何乐而不为。反正是孤儿,又不是人。 她求过他们,也曾疯狂反抗逃走,最后被打断了一条腿。答应和她一起逃走的女孩,最后输给了恐惧,将她锁在了最后一道门前。 怎么会这样呢。 反抗得太厉害,她被打断了一条腿。买主翻脸,卷钱走人。累赘被丢在这自生自灭,像一袋垃圾。露草堂又来了位新的苏小姐,阁楼里灰尘堆积。淤血压迫了神经,她早就看不见了。被囚禁在一座小楼,楼里昏暗潮湿,不见天日,而她静静坐在这里,听外面歌舞升平。 在漫长的黑暗与寂静中,她想过许多。记忆走马灯般得流过。只是她从来不会去想,如果那天,没有耍那个小把戏,自己又会在哪里。 她恨他,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 你忘过一切东西吗。有时遗忘也是一种保护。当你经历过太多时,灵魂即将崩塌时,人的大脑会帮助你遗忘。只是苏和病的厉害些。她渐渐忘掉了所有。第一次踏上露草堂的白蜡木地板。从前戴着蕾丝帽的女孩对父母撒娇。孤儿院里大雨倾盆,青雷大作时抱着弟弟的手。统统给忘了。 忘掉一切的人百无聊赖,轻松而空虚。而空虚会吞掉一个人。垂死的少女奄奄一息,失去一切认知,她只是觉得累了,坐在那里,想着要干什么好。 只记得自己,要恨一个人。 那天竟然有个人,破窗而入,像一只伤了翅膀的隼鹞。 雨夜连绵,出乎意料,来人年轻,似乎少年。一身灰色风衣染了半身血,晃动下的衣袖竟空空如也。他没有右掌。 呼出一口气,少年倚上墙,却忽然眉眼一跳。竟然有声音。“十……” ……是个女孩 破烂阴暗如此,这里竟然也住着人吗。既然叫人看见了,那他也没办法了。少年漠然拉开距离,攥紧刀柄,随时手起刀落。只是对方令他不太明白,似乎完全感不到,自己满身鲜血,末路穷途。 女孩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斜靠在墙上,一双手苍白消瘦,静静捂在脸上。似乎还在笑。如果不是口中喃喃,他甚至无法判断生死。 ......一个人大晚上在这数数.....该不是叫他撞见个疯子罢。只是疯子又如何,今晚撞上他,就得死。少年握刀看向她。 女孩还用手捂着脸,宽大的袖口垂下,少女手腕上爬过数条伤痕。少女消瘦而苍白,仿佛一阵东风就能给吹走的羽毛。 “……六,五”她说。 少年愣了一下,握了握手。一瞬见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那种终究要失去什么的感觉。 “……一”女孩的声音抖了一下,戛然而止,寂静中他看到她一点点把手拿下来,在阴影里低着头。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抬起脸,眼神空洞漆黑,女孩静静抬起双手,像要迎接世间无价的珍宝。 “找到你了。”她说。 偏巧屋外闪过一道雷,瞬间他便将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当啷一声。少年手里的刀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