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子连巷,青民新报报社旁。街道喧嚣,报社建筑投下阴影,姜行贴着墙站在阴影里。 姜行等的都快睡着了。忽被汽车鸣笛声一震,他猛地睁眼,见并没人来,他骂了声,低头去看表。 “阿行,等谁呢?” 冷不丁从身旁冒出这个声音来,姜行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等你啊。欸不对,”姜行吸了吸鼻子,“你的竹子味呢?难怪我没察觉到你。” “当然要藏起来啊大哥,做卧底找死啊。”青年笑眯眯道。 “可惜了,我还觉得挺好闻的。”姜行翻了个白眼,“竹叶青,你上哪磨蹭了?” 姜行上下打量青年,眼神却忽然凝固了,似乎被吓了一跳。别的不说,竹叶青这人,手提两袋菜,太惊悚。 “我操,你他妈干嘛呢?!” “买菜做饭。”青年扬了扬手,兴高采烈。 “......你做的饭能吃?”姜行一脸怀疑,“好不容易见到你那二小姐,别把人家毒死了。” “不会不会,”青年随意地摆摆手,随即叹了口气,“说到这,我倒要和你好好理论理论,阿行你傻么,报出自己的姓名干嘛?” “无所谓,那傻妞反正也见不了我第二面。”姜行把玩着手里一把小刀,哂笑道,“而且,上头让我刻意接近她。她手里的东西那么重要,让你一个人去当卧底,交易司不太放心。” “哦?看来阿行怀疑我?”青年挑眉一笑。 “切,我没那个闲工夫。但碍不住你和她有旧交情。半面李可盯了你半天了。” “半面李?那个催眠师?我帮他拉了苏和那一单交易,不感激我就算了,还恩将仇报。”青年懒洋洋道,随即一拍姜行的肩,“走。别让雇主等急了。” 姜行利索抛刀入鞘,没走几步,却又盯上了那两袋菜,黑了一张脸,“服了你了。竹叶青。你这样显得我们很不专业,知道么你?” “这样啊,那怎么办呢......”青年顿住,面带苦恼,忽然眉开眼笑,一把把菜推到姜行怀里,欢快转身离开,“那你等着。我一个人去见雇主!” “.........靠!老子昨天帮你的忙都喂了狗了!”姜行咬牙切齿,忍无可忍,怒吼出声。 走进报社,上了二楼,青年推开房门。屋里阴沉灰暗,但总算还有一道光。窗帘被拉开了个小口,有个人坐在那里,抱着本书,看着窗外。青年顿了顿,拉开窗帘。 光洒进来,那人看过来。 “程立君先生,早上好。”青年微笑,“黄哲昌先生的火车马上就要出发了。我们尝试了各种努力,最终未能通过黄太太留下他。” 程立君点了点头。身量消瘦的他终于在光下现了全身,程立君竟没有右臂。 “人类的感情太难控制,我们当初提醒过您的。以其太太的心思为赌注,着实为一招险棋,我们无法保证一定能成功。而您又拒绝接受,让我们刺杀黄先生。”青年叹了口气,“但您作为我们的交易人,敝司定竭尽全力帮您实现愿望。现在您一声令下,我们自有办法让黄先生到不了上海。比如,车厢爆炸事故,或者,黄姓青年才俊遇刺身亡。” 程立君闭了闭眼,轻轻一颤,“不必了。” 他看着窗外的街道,车水马龙。在赴法留学中,他因意外失去了右臂,从此再也无法写字。上海各社党吸纳新自由国民,黄哲昌留洋归国,自然被吸纳,今日即将前往上海,前途一片光明。而在赴法的这两年里,时局动荡,无数报社被勒令解体,包括他待了多年的青民新报。程立君已不可能再去追逐前方,此时连栖身之所也没了。他还活着,却看不到未来。 人的嫉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去上海,可以程立君去,最好他们两个一起去,但他程立君做不到,自己荒废在这里,看着黄哲昌一个人离开。 所以,才那么想,那么想,利用何殊缘,让黄哲昌留下来。程立君知道,何殊缘这么多年来的执念。 只要你留下,我或许就不再那样痛苦了。无数个暗无天日的黑夜里,程立君一遍遍这样想着。 就像一起长大的鹰鸟,我已失去了翅膀,你也要陪着我,永世不再飞翔。 青年默默站在一旁,看那人低下头来,笑了笑,眼泪掉在书页上。那是本相簿,一张张泛黄的相片上,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不必了。”程立君叹息,浅浅笑了出来,“不必了,让他走吧。” 哲昌兄,带着我的梦想走吧。 立君太过狭隘,险些做错了一件事。 富国强民,唤醒国民,探索真理,抵御外辱。 帮我实现它。 “我明白了,放弃交易。”青年微笑,“不过这交易金,抱歉不能退还。” “谢谢。”程立君点头。 青年顿了顿,摇头道,“不必谢我。” “立君是否有幸知晓,阁下姓甚名甚。”程立君淡淡道。 “交易司下,黑蔷薇一名。”青年低头弯腰,彬彬有礼,“祁宁。我叫祁宁。” 十 南京火车站。 “哲昌,火车要走了。”徐宛挽着他的手,出声提醒。 “好,你先上去吧。”黄哲昌低声道,并没有动,又站在车窗下等了一会儿。 火车冒出白汽,他顿了顿,转身上车。 这几日,他日日在家,奈何何殊缘不愿见他。两人面对面坐着,她不再开口,仿佛化成一株水里的兰草,微风不起,再无波澜。 所有的交谈,通通是黄哲昌一人的独白。 昨天,最后一次,黄哲昌去找她,而她不在客堂。黄哲昌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要找到她,他想。但是要去哪里找呢? 那一刻他才发现,她平日喜欢去哪,喜欢吃什么,闲来喜欢做什么。他统统不知道。于是他找遍了黄府,最后在书房里见到了她。何殊缘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翻动着什么东西,静静提笔写字。见他站在门口,她抬头微微一笑,抬脚离开,二人擦肩而过。 书房里没了人,他缓缓走到桌前。桌上是一本古诗帖,当年他赠与她的,全是手抄,黄哲昌自己的笔迹。 是了,他还教过她识字。那时二人成婚不久,母亲又不许他出去。哪里都去不了,闲来无聊,他便教她写了几个字,给了她几本字帖。而如今,字帖上每一页,都染了淡淡的墨痕。 列车鸣笛,黄哲昌从回忆里抽出,默然转身。 “哲昌,哲昌!窗外有个人,好像要给你封信!”徐宛喊他。 黄哲昌一顿,匆忙转身,几乎是跑着到了车窗旁,徐宛一把拉住他,抬手指向人群中,“诺!就是那。” 黄哲昌心里一颤,看过去,却并未发现那个人。 “黄哲昌,黄先生,对吧?”那名送信人终于挤了过来,手里果然举着封信。黄哲昌一怔,是名陌生的年轻女子,裹一身淡白旗袍。 “....姑娘是?” “白宜。不过黄先生应该未曾见过我。”女子淡淡一笑,把信塞到他手里,转身离开。 人可真多。白宜感叹,顺着人潮被挤了出去。今天早上她去了黄府,见到了黄太太,黄太太托她捎来这封信。 扫了一眼信的内容,白宜默然,“夫人不自己去送吗?” “不了。”何殊缘转过身去,轻轻笑了,“我也该收拾衣物,回家去了。” 走出车站,白宜抬了抬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十里春光好天气。 一切都结束了。 列车终于开动。 黄哲昌低头去看信,信封上空空如也。慢慢拆开信封,抽出纸,是何殊缘写得。 但由着她不识字,也只临摹过他的手帖,所以这封信上,全部是他的笔迹。 小笺上字字工整,落笔稳重,墨迹透过了纸的背面。看得出来,写信人曾摹着他的字,练了千千万万遍。然后再一字字挑出,组成了这封久别书。 致哲昌 汝之提议,吾接受之。故遵从新国民之礼节,自此离婚,天各一方,再不相见,望君平安。此去一别,愿君勿忘初心。殊缘裹着小脚,又不通西学,怎能帮到先生呢。 何殊缘 列车飞逝而过。 鸿雁南归,湘江北去,久别不成悲。 久别不成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