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阿难知道,赵秋池有很多秘密。毕竟一个三天两头就玩消失,身上还莫名其妙挂上新伤的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不知道那些秘密是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在一个冬天,被一个包子拐走了。 有点没出息。 不过没有赵秋池,他大概活不过那个冬天了。 阿难很无聊。赵秋池又不在家。 于是他一气之下就跑到后山去钓鱼了。 活鱼不咬心急钩,这倒是真的。阿难第十次抖起竹竿,铁沟上蚯蚓被五花大绑,扭来扭去,尚未身死。消磨掉一个下午,阿难面无表情得回了村。门锁得好好的,没人在家,阿难脸色更难看了,推开门后,手却一抖,竹竿跌在地上。 有人站在屋子中央,半仰着脸,不知在看什么。 三天三夜后,赵秋池回来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听到少年的脚步声,才缓缓转过身来。雨水黏在他的脖子上,顺着湿透的衣角,一滴滴砸在地上。阿难骇了一下,赵秋池受伤了。几道横斜的刀疤被狠狠砍在他的右手上,掌心掌被,深可见骨。 赵秋池带着一身的血,站在冷冷的穿堂风里,缠绕着一身的煞气,仿佛从地狱挣出的修罗。 “........五爷?” “小鬼,给我端杯水来。”赵秋池道,呼出一口气,松下肩来。 “......”阿难端来杯子,赵秋池接过来,喝了一半,倒了一半,就着清水去擦脖子。阿难愣了下,赵秋池脖子上有个纹身,一朵黑色的花,还挺好看的。而现在,那朵花消失不见了。 难道是他记错了? “五爷,你杀过人吗?”阿难一直静静看着,此时忽然开口。 “没有,没有。”赵秋池连连摆手。 “那这是什么?”阿难顿了顿,伸手从兜里掏出张纸条,“前天夜里,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纸条上一行字:取我仇人一根骨,千金美酒肖尔愁。 “狗骨,狗骨,他被狗咬了。”赵秋池啧啧摇头,抽出纸条,点火烧掉了。“说了多少次,别把奇怪的东西往家里带。” “那二丫怎么告诉我,你砍过很多人的手?”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啊?”赵秋池翻了个白眼,含糊不清得说。 “她说你很喜欢萝卜花。”阿难顿了下,“切,幼稚。” “我的忍耐有限度的啊。就没一句是夸我的?” “有。她还说,你长得帅。”阿难回过头来看看,面无表情得打量着,“不过,不是这张脸。” 明明只有三天没见,赵秋池的脸上却多了几条皱纹,再加上几道狰狞伤疤,阿难几乎认不出了。这三天里,赵秋池到底经历了什么? 阿难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赵秋池的衰老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一点点变老,赵秋池却是顶着一张年轻青年的脸,先招摇个一百年,然后,某一天,皱纹匆匆爬上他的脸。 赵秋池摸摸脸,嘿嘿一笑,不再答话。 看阿难半天没动静,赵秋池抬了抬头,叹气,一张脸笑得欠扁,“小鬼,这就要哭了?放心,我还死不了。” “鬼才来哭你。”少年恶狠狠擦了一把脸,擦地太用力,眼角都给擦红了。赵秋池看着心里一叹,刚要说些什么,却被猛地一撞,几乎吐血。 少年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 “我爹娘死得早,从小便没人要我。赵秋池,”少年第一次直呼恩人的名字,一边呼一边抖,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还在拼命忍着,做出一副凶狠狰狞的样子,“你也要丢下我了是不是?” 赵秋池看着他,叹了口气。这小子终于爆发了。 不过比起小心翼翼和面无表情,这才像个孩子。 “不会的。”赵秋池拍了拍他的头,点了点头,“我死之前,不会再走了。” 直到很多年后,阿难还会想起那一天。当年阿难蹲在街头,穿得破破烂烂,寒风里哆哆嗦嗦。已经半睡不醒了。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掌上还有个包子,那人的手心都烫红了,饥寒交迫中他抬起脸,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眉眼。 忽然那人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阿难愣住,往后一缩。 那是块胎记。生下来就有的。只是少年早已不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你没有家啊。”那人笑眯眯道。 阿难没出声,冷冷看着他,想是现咬他一口,还是直接撒腿就跑。 “真巧,我也没有。”那人直了直身子,啧了一声,把包子放在了阿难手里。寒风中食物发出的香气缠在白雾中,一层一层,在那双满是泥灰的小手里翻腾。孩子紧紧地盯着他,然后,缓慢低下头,咽了口唾沫,茫茫的雪地吸收了一切声音,以至于他几乎没听见那句话。 哪句话? 赵秋池抖了抖袖子,打了个喷嚏,对他说,“跟我走吧。” 九 第二次见到白宜时,赵秋池正在吃面。 面煮老了,醋撒少了,吃到最后,还有点甜。赵秋池琢磨来琢磨去,八成是把糖和盐搞混了。年老眼花,人不服老不行,赵秋池心中悲愤。 其实还有哪里不对劲,赵秋池嚼断一根面条,豁然开朗,太安静了。对,太静了。没了那小子臭着张脸转来转去,确实有点不习惯。 赵秋池更悲愤了。 算算日子,让阿难带两人进山考古,也有两天了。一碗面吃到了头,赵秋池就听到一阵敲门声。于是翻身下椅,去开门。眼前就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持枪的人是名年轻女子,戴着宽檐草帽,赵秋池怎么看怎么眼熟。女子拿枪一步步逼他退回屋子,在屋中央停住了脚步。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清丽的脸。 “在下白宜,见过交易司成员,幸会。” 白宜盯着赵秋池,却见后者只微微一愣,随机笑笑坐了下来,从容开口,“阿难呢?” “他很安全,和我的同伴在一起,随后就来。”白宜平静回答,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半秒,“在此之前,我想先和赵先生聊聊。” 赵秋池点起一根烟,烟雾缭绕中,白宜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只听见他依旧随意的口吻,“好。” 白宜深吸一口气,哪怕已是第三次,独自面对神秘的黑骨,她还是会紧张。“你是黑.......” 事到临头,白宜忽然有点叫不出口……黑蔷薇,这么个大老爷们。 “叫我黑骨吧。”赵秋池吐出一口烟。称呼自己是黑骨,老实说,白宜挺惊讶的。毕竟这是个带点轻蔑的称呼,归零社成员怼人专用。白宜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去,却见赵秋池悠悠开口, “我也觉得黑蔷薇,这三个字太骚包了。”赵秋池捶胸顿足。 “............” 白宜咳了声,摆正颜色,往桌上拍了张东西。 “这是啥?”赵秋池凑过头去看。是一幅炭笔素描小画,一尊土观音,有两个头。随即便嗯了一声,朝白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白小姐这么能干,我猜,这双头观音早被你们收走了吧。” 白宜面无表情点点头,“你失败了,无法再拿文物走私来换钱。” “这样啊。”赵秋池倒了杯茶,也欣然点头,“无所谓啦。” 什么?白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方这一场痛快的态度令她着实惊讶。 “有这么好惊讶的吗?”赵秋池被她的表情逗笑了,耸了耸肩,“我已经不是黑骨了。” “什么?”白宜震惊。 “几年前,我被人坑蒙拐骗,离开了交易司。”赵秋池幽幽叹了口气,“白手的日子,果然很难过啊。于是一年前,英国人找上我,问我愿不愿意接这个活。我手头正紧,哪还有不答应的事?不瞒白小姐,我年轻时也做过不少土生意。我现在是盗版交易司,” “啥?”白宜一时反应不能。“……盗版?” 赵秋池抽了口烟,“可以这么说。总之工钱比黑骨便宜,所以不少人来找我帮忙办事。原来的交易司都对我恨之入骨,大概是嫌我抢了他们的生意。” “你真是个人才......”白宜无言以对,随机泪流满面。难道,整这一顿子,她和祁宁两个人,只是为了这个假冒交易司的乖张之徒,千里迢迢,来了一趟大山沟里,还险些搭上这条命? ……………… “噢呦呦,丫头,你这是啥子表情嘛。”赵秋池笑了两声,“来拜拜我这个交易司前辈,你也不亏嘛。” “你滚......”白宜绝望道。 不过还未等白宜平复心情,赵秋池又开口了。 “白小姐,知道吗?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五爷的老朋友?” “不。是我恨不得他立即埋进土里的那种故人。”赵秋池刮了刮茶盖,咧嘴一笑,波澜不惊。 白宜呛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