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间破旧草屋。 摇摇欲塌的屋顶下,纤细女子身穿白牡丹旗袍,站在屋子正中央。这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摆着一圈泥像,大概是鬼神菩萨之类的,只是看摆位倒也不像供奉,更像是个泥塑匠人从前的住所,只是许久未住人了。屋外有几株已经枯死的葡萄藤。蛛网放肆地结到泥观音的衣摆下。 女子蹲下,看着一只沉甸甸的旧木箱。 她伸手,去提箱子顶的把手,没提动。 “我没钥匙。” “钥匙在我这。”青年一拍脑袋,伸手在口袋里摸索起来,很快便掏出一把旧铜钥匙,给白宜递过去。 “.....你其实已经打开过了吧。” “天地良心。我魏生绝对没打开过!”青年大呼。 “......”白宜看了看他,表情倒是很真诚。早上就是这个家伙,把她从清早还有点迷糊的状态,一下子拽成清醒。带着一把刀,却自称是一个送信人。信白宜已经看过了,大概确是三姨手笔,信里说,白连棠留给了她一笔钱。最终白宜决定相信魏生。魏生随后便带她来到了,那笔钱的所在地。 只是,魏生这家伙手里有钥匙,守着这一箱黄金,最终竟然能分两不差,完整交到她手里吗。跟魏生相处了一早上,白宜并未放下丝毫警惕。毕竟这家伙一大早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惊悚了。眼下看他表情如此真诚,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偷拿分厘,仿佛在控诉那个以己度人,诬人清白的自己。白宜不由默默谴责自己,太感人了。 算了。 想想自己活了二十一年,竟然还有家产可以继承。还是这更感人一点。 白宜接过钥匙。随着轻轻的一声咔哒,木箱开了一条缝,震起一层浮沉。 黄金。珠翠。银链。 白宜被闪瞎了眼。 无语凝噎,此刻唯有无语凝噎。 “恭喜白小姐,贺喜白小姐。”青年也弯腰,目不转睛盯着这一箱闪闪发亮的玩意,啧啧道,“您的那家小铺子,也是时候该重新装修了。” 沉默了很久,白宜把手伸进去。微凉的指尖滑过一样样物事,然而并不留恋于价值连城的黄金珠宝。而是在翻找。有没有这些珠翠原主人的字迹,或是任何痕迹。 没有。除了冰凉的钱物。白宜没有看到白连棠的字条。仿佛这个人就这样干干净净的走了。临走时干净利落的把家当留给几面之缘的姨女。不置一言。 但这些镯子颈链,也是曾经被她所佩戴过的吧。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她也曾对着镜子,一样样细细戴上,巧笑倩兮,顾盼生辉。 这样想着,这些珠翠在白宜微凉的指尖下,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能帮我把这些搬回去吗?”白宜转过脸来,对魏生笑道,“太重了,我一个人搬不动。” “又或者,你这趟来,是单纯给我带这箱黄金吗?“白宜站起来,淡淡道,“魏生,或者,我该叫你黑骨” 魏生稍稍一顿,阳光从他背后冲洗下来,在照亮这间屋子里每一尊泥塑时,也照亮了他脖颈上,一朵银币大的漆黑的小花。 “白小姐果然聪慧过人。”魏生微微一笑,“魏某此趟前来,倒确还有一事,要与白小姐商议。” “何事?”白宜看他,摇头,“这么说,这箱黄金,究竟是我三姨委托你带给我的,还是你为了你的交易人,半路劫走的?” “都不是。”魏生摸了摸鼻子,笑道,“这信和钱,确实是白连棠亲自交给我,让我带给你的。因我和她是旧识,她也并不知我是交易司下一员。顺路带给你是我答应了的事。予人承诺,自然应该做到。” “只是,在来的这一路上,我遇见了一个人,他拦住我,不让我将这箱子交给你。”他继续说道。 “为何?”白宜疑惑。 “他说,这箱子里有他的东西。”魏生挠了挠头,继而拍着胸脯说,“但我还是先给你带来了。让你先过过目。” “........此话怎讲?”白宜顿了一下,继而低头看了一眼箱子。 “这笔钱不干净。”魏生指了指箱子,“那人跟我说,白连棠从前偷过一个胭脂玉镯,现在他让我告诉你,他想来拿走那胭脂镯。让东西物归原主,” 白宜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了。 一堆金银珠玉里,确实有一个镯子。 白玉雕成,浑然细腻,雪似的料子里,还有几缕头发丝粗细的胭脂色。当真是极其勾人眼光的一个玉镯。 白宜刚伸手,挑起那个镯子。就听见一串脚步声。 破草屋里走进了一个人。 白宜抬头。那是名男子,西装革履,眉眼如峰,气宇轩扬。 走了两步,他咳了一声,将目光转向现在一旁的白宜,和她手上的胭脂镯。 镯子勾在女子白细如葱的指尖,赏心悦目。 良久的对视后,男子的脸上一点点露出深深的厌恶。 “白老二的女儿?” 他冷冷道,“和白三姑长得,果然一模一样。” 三 苏长青第一次见到那个叫白三堂的女子,是在十岁的时候。身为城南苏家的三小姐,那天她一大早就偷偷溜出门,去隔壁街买小鸡腿吃,被城北高冷的李少爷逮了个正着。 —————————————————— “小妹,小妹?” 城南苏家,宅院里一处偏僻的瓦房。有人蹑手蹑脚走了过来,轻轻敲门。 苏长青抬头,看见了一只白白的手腕,和手腕上的一串玉铃铛。 “阿姐!”苏长青扑过去,泫然欲泣,“快救我出去!爹又关我禁闭!” “你也是。父亲一贯最见不得你一人偷溜出去。你怎还出去呢?”苏宛燕叹气,看着自家三妹圆鼓鼓的腮帮子,不禁好奇又好笑。 苏长青摆摆手,一双眼盯着苏宛燕,半晌,可怜巴巴地开口,“姐,有吃的吗?” “有。父亲托我给你带的。”苏宛燕点头,转身拎出一个竹食盒。 听到父亲两个字,苏长青的脸又重新拉了下来,哦了一声,一双刚要去接食盒的手又讪讪收了回来。 “小妹也别和父亲置气了。”苏宛燕低头,给自家小妹擦着脏乎乎的手,“一会儿家里要来位客人。父亲说了,小妹也要去见一见的。总不能饿着肚子,灰头土脸的去不是?” “我也要去见?”苏长青叼着根糖葫芦签,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也不怕我丢了他的人?” 苏宛燕不管自家小妹正在闹脾气,只觉这竹食盒提的手酸,索性推门进来了。这是间小偏房,环境倒十分清幽,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苏长青,这个苏家三小姐一个常客。 苏父每每被自家三女儿气的不行的时候,就差人把她拖到这里闭门思过。 就像现在这样。 十岁的小丫头蹲坐在地上,嘴里还叼着跟糖葫芦签,一张小嘴撅得天高,模样打扮也着实不像话,白衫长裤,乌黑浓密的头发盘起来,压在三角帽下,像个十足的小子。哪像个城南苏家的三小姐? “小妹也不小了。怎还整天这幅打扮?”苏宛燕笑道,随即又叹气,“你也知道,父亲不喜欢你这样。还成天往外头跑?再说了,外面真有那样好?” “没偷鸡,没摸狗,没杀人,没放火。我怎样穿,怎样活,为何要讨个他人喜欢。” 苏长青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顺手接过食盒,狼吞虎咽。 毕竟一早就被从街上拎了回来,一碗馄饨都没咬下几口。 白粥青菜,三下两口,风卷残云。反正这儿也没别人,苏长青想,大概自己老爹看了自己这副大大咧咧吃相,又该气得要死了。 “小妹。那你今天上哪去了?怎么又被抓回来了?”苏宛燕沉默片刻,问道。她也知,自家这个小妹是出了名的野丫头,三天两头就往外头跑,但跑得也快。从小爬树摸鱼,小丫头就想条滑溜溜的小鲤鱼,就没人能抓得住她。 “都怪魏承泽那个混蛋。”苏长青幽幽道。 魏承泽。城北李家的少爷。 苏李两家素有来往。小时候这两家的孩子也常聚在一起玩。但不知怎的,李少爷打小就和苏长青不对头。今天捉弄捉弄她,明日吃着绿豆糕优哉游哉看她出丑,热衷于跟苏父打小报告。苏长青恨得牙痒痒。奈何李小少爷眉清目秀,人模狗样,言谈高冷,让她抓不到任何把柄。 苏长青那个恨呐。 平日里苏父管教这两个女儿极其严。苏大小姐还好,温婉可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手绣工令人倾慕。求亲的人能从苏家大门口,排开一大条街。但这个苏三小姐,可就有些难办了。性子叛逆又倔强,一点也没大家闺秀的影子。小的时候就整天求她堂哥带她骑马,教她摸鱼。长大了便越发野了。 过几天就是中秋了。 街上隐隐热闹了起来。苏长青忍了又忍,父亲想必是不可能同意,她一个女孩子家出门。二哥又整日跟他一帮狐朋狗友胡吃海塞,不愿带苏长青这个拖油瓶。苏长青便一大清早换上男孩打扮,偷偷溜了出去。 还没逛多久。正叫了路边一碗小馄饨,一旁忽然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苏三小姐?” 苏长青抬头,呛了一口,“魏承泽?” 少年带着金丝怀表,眉清目秀,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幸灾乐祸道,“又偷溜出来了?” “没,没。”苏长青矢口否认。 冷汗都要下来了我靠。 苏长青一分神,手一松,馄饨从筷子上滑了下来,摔进滚烫的汤里,飞溅几滴上鼻子。苏长青小小的撕了一声。 “慢点吃。”少年嫌弃递地来一张纸巾。 “喂,魏承泽。”苏长青擦了擦鼻子,碎碎念。 “干嘛?” “你会绣花吗?” “……不会。”魏承泽鄙夷地看她,“干嘛?你爹又要检查你功课?你去找你姐姐帮忙啊。” 苏三小姐的手艺他是见过的。鸳鸯绣成浮毛鸭,桃花绣成喇叭花。 苏长青唉声叹气,“凭什么,你们男孩子想出去就出去,想干嘛就干嘛。我却只能待在家里,绣那一块破布。” “........” 苏长青吃完,才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是不是说漏了什么。 “你果然还是偷溜出来的吧……” 少年眉清目秀的脸,笑得有些无耻。 “......不许告诉我爹、”苏长青觉得要遭,回头飞快张望两眼。 “你说不许就不许?”少年高冷,“求我啊。” “.....切。魏承泽。你敢告发我。我就跟阿姐将尽你的坏话,时时讲,天天讲。说你顶无聊,说你顶恶毒,顶混蛋。”苏龄拍着胸脯说,“阿姐再也不会理你了。哼。” 少年呛了一口,蹲了好久,才从那晚冒着热气的馄饨后抬起脸来。 “怎么样?”苏长青无耻的把脸凑过去前。 少年看着苏长青的脸,淡定吃完最后一根面,耳朵却红了,“无耻。” 反将李少爷一军,苏长青扬眉吐气,心情舒畅。 然后苏长青就被气急败坏的老爹从街上拎了回来。 “阿姐,阿姐。”委屈巴巴的苏长青抱住苏宛燕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魏承泽不是个东西。呜呜呜。你可不要被他拐跑啊。” 苏宛燕怔了一下,脸上飞起两朵可疑的红云,“胡,胡说什么呢?快,快吃饱了,客人已经来了!” 自家大姐温婉似一朵白莲花,歹人魏承泽,竟敢觊觎她。苏长青心中悲愤。看着眼下结结巴巴,快速离开的苏宛燕,苏长青更郁闷了,大姐这别是早已芳心暗许了吧!谁让那小子长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看起来倒是一表人才,但只有苏长青知道,他就是个蔫坏。 食毕,洁面,绾发,换上一身淡翠罗裙,苏长青走了出去。 左右张望,客人在哪呢?见父亲也不在,苏长青倒是稍稍松下一口气,溜达到窗户边上,抓起一把瓜子,边嗑边逗弄院子里的黄莺。 一声极轻的茶盏碰撞。 黄莺展翅,飞走了。 苏长青扭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厅堂中央的八仙桌旁,多了一个人。 年轻女子坐在那里,鹅黄缎袄外罩一件雪白披肩,颈边围了一圈柔软的白狐毫,耳垂挂一对白玉珍珠。 “见过苏家小姐。”白衣女子朱唇轻启,嗓音清丽,如春风里一枝西府海棠。 “在下白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