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琛洗漱完毕，在梳妆台边坐着卸了钗环，一头长发倾泻而下。　　　　赵屠在门外站了半晌，看着天上明月，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转而进门。　　　　他刻意撇开视线，径直过去打开柜子搬了被子，跟着回身就要出门。　　　　“你做什么去？”晴琛偏头过来。　　　　“我往日在这儿，是想着你有何需求，如今你不需要了，我便出去睡。”赵屠垂眸道。　　　　晴琛疑惑，“可除了这间，再无其他能睡人的屋子。”　　　　赵屠并不富裕，一间睡房，一间厨房，一间柴房，并自己接了半间，一半的茅厕，一半的洗浴。　　　　“柴房还有些地方，我今晚将就一夜，明日便搭个床铺出来躺着，你且放心便是。”他回道。　　　　晴琛便不劝了，只是抬手摸着自己的头发，“那你先放下东西，过来与我梳一梳发，我半天也没扯清楚。”　　　　赵屠顿了顿，见她一只珠花缠住了发丝，忙过来按住她的手，“别别别，把头发扯坏了。”　　　　他凑到近前，小心翼翼的一根一根扒拉，最后取出珠花放下，拿了梳子给她一点一点通了，熟练的用缎带松松绑了，晚上也方便。　　　　他做这事已经十分习惯，晴琛之前都是他照顾，凡事亲力亲为，他对她所有的习惯喜好都清清楚楚。　　　　晴琛敛眉，“为何出去？”她本来觉得并不重要，一个凡人罢了，可终究，她还是问出口了。　　　　赵屠在她身后规规矩矩的站着，“怕你不快。”　　　　“为何怕我？”　　　　“爱便会怕。”赵屠神色有些迷茫，张口便道，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的，他是一个乡野屠夫，本来粗糙的汉子，怎么也会这样说话了。　　　　晴琛微微回身看他神色，面上一笑，“胡说。”　　　　赵屠回神，“不是胡说。”　　　　“我娘亲曾说过，爱是痛，是玉液甜蜜是难以抑制，你怎么说是怕？”　　　　“岳母大人说的不错，不过我说的，也没错。”赵屠喃喃道，恍惚中脑海闪过画面。　　　　“柴房四处通风，你出去做什么？往日如何，往后便一样就是。”她起身走到床边坐下，见他呆呆看过来。　　　　“诶，我怎么觉着，今日你有些不一样啊？”晴琛奇怪。　　　　赵屠愣了愣，抱着草席过来铺好，跟着铺上被子，“大概不是我不一样，而是梨梨如今清醒了吧。”　　　　两人躺下，晴琛如今大病初愈，其实身子还虚着，大夫说了，要好吃好喝的养上百天方可，她就是个富贵身子，半点吃不得苦。　　　　“你当日为何看上……我？”晴琛看着床顶，轻声问。　　　　“我也不知晓。”他打小就做梦，但梦里虚虚实实，他醒来也记不得多少，而且他日子苦，每天饭都吃不饱，实在没空去想风花雪月。　　　　“那娶我回来之后，我除了让你花银子，让你费心劳神，半点好处都没给你，你可曾后悔吗？”她又问。　　　　“可家里有你啊，你在就好了，怎么会后悔呢。”他眼神悄然变换，轻声道。　　　　这一刻，仿似隔了万千年的距离的两个人，终究到了一个节点，能够说上那么几句话，他终于有机会，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　　　　她没有偏头来看，赵屠侧眸看着床上的轮廓，只是简单黑色的勾勒，已经心满意足。　　　　他多么幸运，时隔时光阻碍，空间相绝，终究是再看一眼，之前那么多世相遇，他没有一次如同这样，完全清醒的、带着所有记忆、认认真真的看过她，她说过诅咒他，生生世世都不再完整，每一世，只有一半。　　　　“对不起……”琛儿。　　　　“怎么这样说？”原以为她睡着了，谁知突然出声。　　　　“你是千金闺秀，跟着我，受委屈了。”他低声道。　　　　“那倒是，所以往后，你若有机会便去参军，努力做到大将军，到那时，便不委屈我了。”她十分自然的接口。　　　　他轻轻的笑，突然抬手握住她垂落床边的手，晴琛一愣。　　　　抬起床里侧的手，触及面颊，是一滴湿意，她疑惑的蹙了眉，怎么会落泪。　　　　【感而有泪，你感物什么了？自从当年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你感而有泪一次了。】烟尘惊奇道。　　　　只是一滴，他十分识趣，能握一下她的手已经十分满足，极快的又撤回，轻声道：“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必定做到。”　　　　晴琛也不再在意，【只是一滴泪，如今我有了情感，想来并不重要了。】　　　　晴琛缩了缩身子，她有些冷了，当初冯梨梨缠绵病榻半月有余才没了，她如今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可这病痛之苦还是要受着的。　　　　赵屠躺着，随即感觉身上一重，跟着有香软瘦小的身躯钻进臂膀，脑袋贴靠在他的右胸口，蹭了蹭，便不动了。　　　　他一僵，跟着轻声道：“冷吗？”　　　　“唔。”她鼻子里发出声音回答。　　　　他便缓缓收紧手臂，下巴轻轻磕在她头顶，缓缓抿唇微笑，“那就呆在我怀里。”　　　　“总觉着你有些熟悉。”让她有亲近之感，所以便不同以往，一直想凑近。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他眼眶瞬间发红了，“我亦如此。”　　　　他不同于重光，与她有缘，他们可以每一世相遇，他没那么幸运，为了和她遇见，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如今仅有的，便是那执念罢了。　　　　明日一早，如今的他就会忘了他现在拥有的这些记忆，每一世，他总在拼命的守着这些只会让他痛苦的东西，可他不敢忘，不敢忘啊，她那样骄傲决绝的人，若有一日想起来了，知道他忘了这些，该多给他记一笔账了。他什么也不怕，只怕她气恼他。　　　　没关系，就算灵魂都不在了，记忆他会守住的。　　　　来生吧，过上万千年，他总有机会攒点儿力气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就好。　　　　“你是极好的人，其实我存在许久，先前曾经遇见过一个人，直到如今，我才恍然发现，很多次或许都是一个人，他是我定下的，我待他是不同的。”　　　　她趴在他怀里，一手轻轻搭在那割了肉的地方，眸色纯净。　　　　“真的？”他轻声问，眼里带着欢喜。　　　　“自然，我从不撒谎……也不对，其实我撒过谎了。”她道，“总之，我是不会在这样的事上说谎的。”　　　　“我曾忘了许多事，如今全然想不起来了。”晴琛叹气，“可我修行……我是说，我活着是有想要做的事情，我要回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我最重要的一切，但是我要回去，是绝不能缺少任何明悟的，若有迷茫之处，我便要失败的。”　　　　“我想，他定然知道，他是我定下来的，就是属于我的，我要走时，也是得带着他的。所以……”晴琛顿了顿，“即便你很好，我也是要等些日子，等我确定了，我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不过将军你还是要做的，你是能做将军的。”她又补充道。　　　　她是想，等他伤好了，她瞧瞧他的心，如果那里有她的名字，她就能断定了，可以与他在一处，可若是没有，那便是不能的了。　　　　虽说她记不得了，可灵魂印记一旦定下永世不变，那个人虽是个不起眼的凡人，但她不能因此嫌弃，负心薄幸始乱终弃啊。　　　　“好，都随你吧。”他轻轻道。　　　　晴琛说着说着就睡了，赵屠抱着她，一夜未眠，直到天亮合上眼。　　　　……　　　　【别折腾了，就她那样，无心无肺，并不值当的。其实不懂你们凡人，要说你们当初不过是立场不同，哪里有什么欠不欠的，死就死了，情债两消。】冥冥中有声音在说话。　　　　【不是的，我爱她多些，自然就欠了，情就是如此，与世间一切违背，所以动情者苦。她这样很好，我知道自己如今有多难熬，所以她千万不要如我这样，太苦了，我是不舍得的。】沙哑而艰涩的嗓音，语调却极为平静。　　　　【唉……我以前怨怪你愚蠢，应当跟着她而非选择那些生灵，毕竟她乃天生神圣。后来又恨你改变了她，她竟然也会选择牺牲自己成全你，这本不是一个无情人会做的事，更何况她是神。到如今，我觉得你这人还是愚蠢，你不该强行留住这些记忆，它们是执念，存在如刀刃。】　　　　【没有它们，我便失去了如今的自己，我不会再是我，也不会再有执念，不会对她一眼便有感觉，也再也不会与她相遇，我就会消失了。留着它我只会痛一点儿，可也幸福，可丢了它，我便丢了那么多东西，不划算的。】　　　　【可她目标坚定心不可摧，即便她永生只认定一人，可你明白吗，在她的目标和你之间，她永远不会选择你。她方才说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是没有你的，即便你有她的印记也是不成的，你看看她，她是那里的公主，可她也要这样在人间轮回修行才可以回去，你呢，你本来只是凡人，你若要到那境界，不说轮回多少，光是修炼，便是万年不止了，可你如今耗费如此……】　　　　【她曾经在自己和我之间，选择了我。】那声音顿了顿，既是难过又是幸福，【有这一次，便足以了。往后再不让她选择，任何事，我挡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