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身破旧的衣袍,依旧是被蒙住双眼,依旧是手中握着一根粗糙的木棍,依旧是在山野中绕来绕去。
不同的是,再没有那些刺人的树荆杂草。
他顺着木棍摸过去,一道寒凉挡住指尖。“做什么?”
干涸的唇畔深了几分笑意。“姑娘说过,我若能活着,便有资格提问。”
这人的皮肤现在看来比昨夜还要白上几分,那握住木棍的指节,修长流畅。黑布下的睫羽纤长,眼尾轮廓狭长,蒙上他眼的时候她就知道。他的唇薄色浅,往上勾起三分,该是那永安城里的姑娘不能抗拒的柔情。
古人形容男子有个词叫面如冠玉,该是如是模样。
明明他狼狈着,没有武功的弱不禁风着,却有一种不容人忽视的气度自他身体里迸发出来。
“你还活着,”那股寒凉撤去,她收回匕首。“问题你昨夜问过,我的回答是是。”
这世道,有人冷眼杀人,有人笑意夺命。
前者是杀手,后者称为官。
那人依旧笑着,永远是那三分笑。
天下春色留三分。
“我叫绍喧,喧宾夺主的喧。姑娘可要认真记住了。”
涌过来的风将他深色的袍角堆积在脚尖,宽阔的衣袍拉扯着将他紧紧裹住,那勾勒出的背影,犹能窥见他后背的骨翼。那骨翼蜷缩在他弱不禁风的身躯之下,在烈风里蠢蠢欲动。
能够用双眼看出的东西,永远是最不值得相信的。
灰白色的天栝入绍喧深沉的色泽,越渐细小。
一抹抹灵巧的黑影俯贴过幽深的水面,划入天空,在绍喧身影后成为一抹转瞬即逝的弧线。
与信鸦一同消逝的,还有那抹深沉的色泽以及他身后之人。
*
镇北将军府在皇城以西,送亲的队伍本不打此经过,随着队伍向城门移动,欢庆的礼乐只能在府里闻得缥缈隐约。
骤然的失鸣在听到绰绰约约飘入耳中的礼乐时,似有什么山崩地裂,骤然永失。跪在地上的人一袭暗沉黑衣,笔挺的脊背似被人生生折断骨翼,以僵硬而沉重的姿势瞬息坍塌。可他显然还是承受不住,双肩猛烈地颤抖着,然后是全身痛不欲生般的痉挛。只见他额头、脖颈、手背上青筋暴起,竭尽全力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喉咙里低低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呜咽,难以抑制。
胸口的钝痛蔓延遍全身,他几乎匍匐在地,双手握拳合拢在膝间,并拢的双膝恰好容纳住他垂地的头颅,这般姿势似极了紧扣桎梏的囚徒,又似虔诚寻求救赎的信徒。
喉头里低哑的嘶鸣再也不随他所能控制,滚烫灼热的泪水肆虐而放纵,从指缝中奔涌而流。
伴随着男儿毫无保留的放声纵哭,终是让人闻得一颗心在轰然碾压下寸寸成灰的悲怆。
那离去的人陡然听闻那声哭嚎,只觉霎时身形不稳,颇费了点力气才站稳。朗朗日光下,唯有其面色总也无法霁明。
日光下落之处,一人背靠院墙仰头望天。脊背笔挺,窄袖衣裙勾勒出她紧绷着不倒下的身姿线条。
岁月试图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最终都成了她的沉淀。
她一动不动,似在静默,又似在沉思。
流畅的下颌处,飞光剔透坠落。
那靠近的人心底被刺得狠狠一抽。
晶莹自眼角溢出,沉默着下滑。
突然,她猛然揪起他的衣襟,死死地攥住。他能感受到她手下蕴起的力道,亦能感受到她的怒不可赦和最终的无能为力,她的双唇剧烈地抖动着,牙齿在不断地打颤……
说点什么吧,我的夫人……
总该要说点什么,才能减轻我的罪判。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她陡然倾压过来的全身力道,以及慢慢打湿胸襟的热泪。
走到今日这般局面,早在十年前便已分不清孰是孰非了。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
“噗通!”一声陡然响起,坐在临潭圆石上的季璃清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到,缓了缓侧身去看,眸色已然十分平静。
小水潭并不深,很快便有一人破水而出,水堪堪到他胸口,他涉水行到水没过膝盖处,不退不进,只看着淡然别过脸去的季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