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孩儿的脖子细细的，皮肤温热，颈侧血管跳动的急促有力，是个瘦弱却充满生命力的普通人族小生灵。让阿泽感到奇怪的是，那种曾经扰乱她生死平衡、令她杂念繁生的灵力在这幼小的身躯里时隐时现，飘忽不定。

先前围着小孩儿打转的两个鬼影想要拉开阿泽，奈何四只手挥来挥去，只是不断的从她的手臂中穿过。年轻一些的那个急了，开始对她拳打脚踢，可两人好像处于不同的时空，重叠在一起又不会互相打扰，整个画面颇有些滑稽可笑。

年轻的破口大骂：“&￥#*……放开欢欢，&%#%……你这个女鬼！你松手！&#￥*……”

“求求你，不要伤害欢欢……”年纪大一些的缺少污言秽语的储备，只能不断恳求。

小孩儿惊讶之下停止了大哭，呆呆的看着阿泽，一边抽泣一边问：“姐、姐姐，我好像……见过你，你是从……嗯……画里走出来的神、神仙么？”

“前、前辈？”年轻人伸出一只手虚虚的抵在阿泽身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前辈，你、你冷静点儿，你可别乱来啊！”说完见那两个鬼还在旁边一个求一个骂，怕他们激怒了阿泽，伸出另一只手左右挥了挥，驱赶道：“你们两个没用鬼快让开，别捣乱！”

阿泽并未关注身边的种种嘈杂，而是细细感受着小孩儿身上的那股灵力，沿它缓缓的逆流而上，试图找到的它源头，谁知却遭到了不大不小的抵抗。一种被细针刺入的感觉从五指顺着手臂直取心脏，阿泽赶紧松手，一挥袍袖，将那灵力从指尖驱逐了出去，被波及到的草木在夏夜中挂上了一层寒霜。

“欢欢！”

听见两个鬼魂的惊呼，年轻人低头一看，小孩儿已经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年轻人猛的抬起头，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你、你杀了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一个孩子！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杀人？！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刚还在为自己急中生智、扯上因果之说定能将她留下而洋洋自得，转眼间这一己私念就害死了一个孩子，年轻人悔恨交加，虽然明知不敌，还是摆出了对峙的架势，只是手指有些发抖，心中亦未想好怎么办。

阿泽不太明显的愣了一下：“不想人族如此脆弱。”

年轻人也跟着一愣，紧接着动了真怒。

这么多年来，虽然他明显不是人族，与人死后的鬼魂也有着些许不同，但他却一直把自己划归为人族阵营的一员，对人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和热爱。听了阿泽的话，厉声质问道：“没想到？脆弱就该死吗？强大就可以视弱小如草芥吗？就可以杀人如同踩死蚂蚁一般、只是因为一个不小心吗？！”

这一连串逼问让阿泽心里有些无措，但是脸上照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蹲下探了探小孩儿的鼻息，结果又引来两个鬼一阵痛哭痛骂外加拳打脚踢。

“他没死，只是晕了。”

“没……没死？真的？”

年轻人不甚相信，他能感觉到阿泽灵力强大，甚于很多他以前见过的非人生灵。

阿泽木然起身：“他若是死了，我与他偿命。”

她说的是个不带感情的陈述语气，年轻人却敏锐的察觉到，这个木然之下是不屑，不是对他问题的不屑，而是对她自己性命的不屑，不知怎么的火气就消了，还隐隐生出一丝担忧来。

尴尬的收了对峙的招式，再一细想她这话中的意思，原来她并没有想要这小孩儿的命……年轻人脸皮一翻，又换上了讨好之态，变脸之技可以说是臻于化境。

“嘿嘿，我错了，是我误会前辈了，这个人族嘛，本来就是脆弱的，受不得什么灵力，更何况一个小孩子呢。不过……”顿了一下，又有些涎皮赖脸，“嘿嘿，这个孩子受了你的灵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前辈公平，不如帮忙照看几日？”并在心中暗道，几日复几日，那可就是一辈子。

谁知旁边的那个年轻鬼不干了：“大人你疯了？！让这个女鬼照看欢欢？欢欢早晚被她害死，我们兄弟俩就是被她害死的！”

——

半个时辰前。

“哥，这太神奇了！”

两人确实经历了一个神奇的分界线，刚还在狭窄的水流里扑腾，眼看就要淹死，结果最后一口气吐尽前竟突然摔进了一个洞穴样子的地方。狠狠喘息了一阵子后回头一看，刚才的水流竟像是一块一米多宽的冰晶般镶嵌洞穴的墙壁上，截面上波光粼粼。弟弟把手往水流里伸了伸，半只手掌淹没进去再拿出来，那水面只是轻微的荡漾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原状。

被叫哥哥的这人年近五十的样子，为这景象震撼，心生敬畏：“这，咱们不会是闯进了什么神仙的洞府吧，要不还是赶紧走吧，不要惹事，干什么不能赚钱还债呢……”

弟弟看起来要小上个十来岁，正是壮年，胆子也大，“哥！来都来了，听说那人出价高着呢！”说着走了几步，好奇的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洞穴，地方不大，一览无余，除了一口纹饰繁复的棺材，别无他物。

弟弟走到棺材近前，嘟囔道：“可惜这花纹看起来不对……”，伸手摸了摸那棺面，也不知是铜是铁，“这棺材看起来倒是应该值点儿钱，可是估计挺沉，咱也搬不出去啊。”

“别看了，别老想着这歪门邪道的，咱们赶紧回去，再晚欢欢一个人在家该害怕了，”哥哥说完还对棺材拜了拜，“对不住啊对不住，打扰了……”

弟弟没管他哥，自顾自的琢磨，这已经是在水下十几米深了，刚又沿着河道侧面的缝隙游了一段距离，这洞里一没火把二没蜡烛，哪来的光呢？绕着棺材稍一转悠，就在棺材背后发现了奥秘所在，一个巴掌大小的箭头样的东西正在莹莹发光，弟弟兴奋道：“哥，这肯定是好东西，咱们这次发财了！”

动手拿起那个东西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他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可他自己却时常琢磨各种旁门左道，只是此时吃了没有实践经验的亏，再加上最近赌钱输的厉害有些心急，如果再多看上那么几秒钟，他就能看清从这个东西发出的光线有几缕不偏不倚的射向那棺材上的一些镂空之处，也就能看见棺材里面躺着的女鬼，也就能想出这个东西最好不要乱动的道理，可惜，一切都晚了。

东西拿到手里的瞬间就失去了光泽，河水打着旋儿一拥而入，他哥还站在那墙壁缝隙旁边，被水冲得一头撞上了棺材，立时人事不知。而他自己因为正蹲在棺材边，撞上去的力度没有那么大，也就没能立时去死，反倒多遭了不少罪，也就在那要死不死的时刻看见了掀棺而出的女鬼，正是眼前这位。

——

阿泽打量了一下这两个鬼，怒斥自己的这个较为年轻，而另外一个年纪稍长的好像已经从刚才的比划中认识到了作为鬼的能力局限，此刻呆立一旁，满眼绝望而已。

她没有理会这两个鬼，而是瞧了瞧对面的年轻人，瞧得他脸上讪讪的，所谓“那两个人死了换得你出来”这论断如果仔细计较起来，实是烂账一笔。

年轻人却一心打算将这烂账做实，装作没看见阿泽的目光，轻咳了一声对两个鬼说道：“你们二位，死都死了，还是早去轮回。如果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这位神仙姐姐……”说着偷瞄了一眼阿泽，见她没有反应，便继续说道，“这位神仙姐姐会帮你们达成，然后就赶紧走吧，你们留不了多久的。”

弟弟愤怒不已：“什么神仙？大人，这就是刚才跟你说的害死我们的女鬼啊！大人，我要她偿命！”

年轻人连连冲他使眼色，暗示“你不要作死”。奈何这弟弟无法直面自己已死的事实，又担心昏迷的小孩儿，胸中的这股怨气和对亲人的担忧给了他莫名的勇气，当下打算亲自动手掐死阿泽泄愤。谁知他的手刚伸到距阿泽半臂远的地方就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困住了，无法再向前一分，后退也是不能，疼痛感从手臂内部急速向外扩散，好像整条手臂从内部被点燃了一样，肉眼可见的消融也从指尖开始一路向肩膀攀去，惨叫声瞬间撕裂了夜空。

“啊——哥、哥……救我、哥——”

“苏二，苏二！”

哥哥苏大试图挡在弟弟前面以身相代，奈何那消融认准了人，既不放过弟弟，也不波及哥哥。

“神仙，女神仙！”苏大见自己无能为力，立刻跪下磕头如捣蒜，“我弟弟不懂事，求您放过他吧，他知道错了，我们错了，求求您……求求您了……”

阿泽冷笑了一下，对年轻人道：“了了心愿？”

“不不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有话好说，你快停手！再这样下去他会灰飞烟灭的！”

年轻人伸手阻拦，可惜跟那两个没用鬼一样徒劳，心中焦灼万分，又因为刚才见阿泽灵魂破碎，不忍用这唯一的动手途径，左右为难之间，突然一撩衣袍单膝给她跪下了。

一人二鬼被他跪的一愣。

对下跪这件事他是毫无心理负担的，但脸上却故意流露出纷繁的情绪来，愤怒、羞辱、祈求……也不知他作为一个类鬼魂如何做到的甚至红了眼眶，但话语却不是恳求，而是摸准了阿泽的心思痛陈厉害：“前辈，您手中可是一条人命啊，如果他魂飞魄散，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你将来如果后悔也无从挽回，这个因是无解的！你好好想想，你要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背上个无可挽回吗前辈？！”

不知怎的，阿泽脑中突然在一瞬间闪过了若干念头——

“他那样一个心性高傲之人怎会给人下跪，受这等折辱……”

“他果真习惯了不择手段，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样……”

“真的已经无可挽回了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

“弟弟！”

固定的力量不见了，苏二瘫倒在地上，手臂完好无损，疼痛感也已消失，但那种恐惧的余韵还在他的灵魂中冲撞着，操控他胡乱踢着地面倒退，只希望离这个吓人的女鬼远一些。

“哥、哥——我、我差点死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苏大比苏二瘦小太多，费力的拉住他将他揽在怀中，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安慰着：“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神仙姐姐，你怎么了神仙姐姐？！”

阿泽收手之后却像是受了重击，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一行鼻血流了下来。年轻人下意识的想帮她擦，手伸到半空才想起自己根本碰触不到任何实在的事物，只好又尴尬的放下，有些无力的问道：“你、你没事吧？”

阿泽满不在乎的擦去鼻血，忍过了这阵突如其来的头痛，“你究竟是何人？！”

“我、我是引灵使啊，你还好吧？”

阿泽不再说话。一时间只有阵阵夜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晕倒的小孩儿缩成小小的一团，苏大和苏二两个鬼围在她身边，却是身处两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见阿泽的脸色慢慢恢复了一些，年轻人低着头支支吾吾的开口：“你看你吧，明明内心善良，干嘛要做出这冷漠狠戾的样子呢？”

说着偷偷看了看阿泽，收到了一个冷笑作为回复，他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又恢复了涎皮赖脸的笑模样，“看，我没说错吧神仙姐姐，不然苏二怎么会一点儿事都没有呢，小惩大戒是吧？我懂，苏二他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见阿泽没反应，年轻人觉得还可以再得寸进尺一些，“那个，你看，这小姑娘多可怜，今天晕倒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说到这感觉有点儿讹人的嫌疑，但看阿泽依旧没有反应，便大胆的继续道，“你就好人做到底，把她带大呗，就当是了了苏大和苏二死的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