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黄昏过后，驿馆各处相继掌灯。

沈千重同通州府尹一处饮茶，或心便独自在驿馆苑中荡秋千。入夜了，她可从沈千重的袖子里蹿出来，有时化成人形，有时变回只狐狸，反正没有阳光的地方，她做什么都可以。

照说她是一只仙灵，可仙灵如何会怕阳光的？

她却记不起早前的变故了。

可记不得也有记不得的好处，譬如，可以赖在沈千重这里，吃尽天下间的美食。

于是驿馆后苑的秋千上，一只毛茸茸的狐狸懒洋洋得趴在那里，荡来荡去。

百无聊赖之际，睁大了狐狸眼，瞥到不远处的韩翊。

韩翊是跟在沈千重身边的带刀侍卫，有品级的。沈千重奉旨前往惠州督办，他随行一路。韩翊其实生性豁达，武艺高强，却唯独从小怕鬼怪之说。

或心最喜欢逗他。

眼下，韩翊正独自走在回廊，只觉这一路上都背后发阴得很。

不觉哆嗦。

照说三月里，天已回暖，驿馆内又灯火通明，他堂堂七尺男儿，有什么好怕的？但此时苑中花影摇曳，乍一看好似鬼影一般！

凉意倏然自他脚底窜起！

韩翊不觉咽了口口水，按紧腰间佩刀，低头加快脚步。

不看不看！

不想不想！

行至转角处，却忽然感觉一阵阴风贴近耳背，那毛骨悚然的感觉，好似身后有一只惨白手臂缓缓向自己伸来一般。

韩翊骤然停步，唇齿间瑟瑟寒颤，心中正恐惧到了极点……

忽得，肩上被什么一拍？

“鬼呀！”韩翕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惊恐摔倒在地。

“韩翊。”这声音倒是熟。

韩翕狐疑放下遮挡手臂，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袭鹅黄浅紫的裹胸长裙，青丝垂下却犹若墨韵，弯眸一笑，攥着手中糖葫芦串，欢喜舔了舔，然后一口吃进了三个山楂包在嘴里，两腮鼓得跟条鱼似的。

“或……或姑娘？”韩翊意外。

他再转眸看向四围，哪里还有旁人！先前肩膀上的一拍，定是或姑娘无疑恶作剧无疑。

原是方才虚惊一场，韩翊心头微舒，起身道：“或姑娘果真神出鬼没，沈大人到何处，姑娘就能跟到何处。”

或心眯起眼睛笑了笑，俯身捡起地上的簪子：“韩翊你的簪子掉了，我拿一支同你的换好不好？”

韩翊摸了摸身上，果然先前的簪子不见了，定睛一看，正是或心手中这枚。说来这枚簪子，还凑巧是昨日有人送的，想来是自己先前摔倒时从袖间掉出来了。

或心眼巴巴得看着他，唇角还挂着糖葫芦的糖丝。

韩翕哪里好意思，便道：“难得或姑娘喜欢，送于或姑娘好了。”

或心梨涡浅笑，全当默认。

等韩翊告辞离开，或心才唇畔微挑——先前，还真不是她拍的韩翕。

思及此处，廊中晚风轻剪，树影婆娑映在墙上好似狰狞，方才那条险些拍上韩翊的煞白手臂又兀得窜出。

或心嘟嘟嘴，眸光顺着这条手臂，缓缓转身，蓦地将尖耳伸长，露出一对虎牙来。

苑中的动静顷刻烟消云散。

或心微怔，继而懊恼得很：“喂，你是只鬼嘞，胆子这么小还晚上出来吓人，真的好吗？”

她还想开口，但不远处却听沈千重在唤她：“或心。”

呀，沈千重！

或心赶紧收起耳朵。

今日，沈千重是答应了带她去买纸鸢的！

“诶！来了来了！”

***

相城是通州州府，也是通州境内繁华之地，夜市尤其热闹。

相城夜市分为南北两市，北市卖些手工小玩意儿和特色小吃，类似兴隆坊这样有百年历史的纸鸢老店就分布在南市里。

听闻沈大人要去兴隆坊，通州府尹殷勤引路。

韩翊随行。

韩侍卫白日里通州府尹就见过，那时候看起来人还很正常，眼下，却裹了件大厚的棉袄背心出门，简直与周遭格格不入。

不过……好歹也只是格格不入而已，与人无碍，但沈大人身旁的女子——通州府尹看了看，嘴角忍不住又抽了抽。

这初看还真是美人胚子呢，他还在心中偷笑了句沈大人风流。

但自驿馆出来，走了一路，她就沿途吃了一路！

关键是，吃的数量，和吃的速度都堪称惊世骇俗！！

沈大人是大理寺卿，是京官哪！通州府尹自然要讨好。跟在沈大人身边这位或姑娘，看起来又像沈大人家中的女眷，通州府尹便执意要掏开荷包做东，沈千重拦都拦不住。

不曾想，片刻过后，通州府尹就生生肉疼了，但心口淌着血，脸上还堆砌着诚挚笑容：“姑娘千万别跟本官见外，本官是实在人。”

一边说，还一边抹汗。

难得通州府尹实在，或心也实在。

尼玛，这一路下来，通州府尹的心都凉了好半截。

大理寺卿是京官，果然京官搜刮民脂民膏的方式都与众不同！

沈千重尽收眼底，却笑而不语。

待得或心吃饱喝足，一行人才从北市行至南市，或心满含歉意：“府尹大人，您真是好人。”

是了，为了当“好人”，他也是蛮拼的！

通州府尹嘴角抽了抽。

或心就附上他耳旁，悄声道：“府尹大人，我听说城东五福戏班的班主也是好人，有人求五福戏班的班主帮忙，他就真将地底挖空，放了好些沉东西进去。”

通州府尹微怔，地底挖空？

忽得，他脸色骤然一变：“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或心诚恳点头：“嘘，是沈千重说我吃了你的东西，就得告诉你，否则就不厚道了。”

通州府尹感激涕零，连忙朝二人俯身鞠了鞠躬，领着身后的一干衙役一溜烟跑开了，比兔子都还要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