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空粮绝。 天气已经入了冬,蜀地的冬天不像在京城的时节,水里的冰结成三尺厚,能让一群人穿着冰鞋在上面耍,一下雪就是鹅毛大雪,没日没夜地飘在空中,到处都是白,连冷也是大开大合的凛冽。蜀地这里有点像在江南,很少下大雪,只是在很冷的时候才伴着冷雨落一些细碎的润润的雪粒子,但等到粘到人身上,就是化不开的阴冷,一直寒到骨头缝里。 算来,阿窈在京城过了八年,在南方过了六年,两边的时间几乎要扯平,但可能是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恐惧和愤恨,让她最是厌恶这样软绵绵的天气。而就在这样的时候,她们空守着一房子名贵的红木、梨花木、酸枝木的椅子柜子,凳子摆件,却没有一件能御寒的棉袍,甚至连杨岑去弄过来的粗饼粮食,也在省吃俭用了一个月之后彻底没有了,而杨岑也因为那一次冒险,露了踪迹,被林妈妈画了贴出告示。 祸不单行,阿窈也算是在农家过了几年,也要干许多活计,因此变得没这么娇气。江素素却是正经被林妈妈绫罗绸缎裹着长大的,本就指望要卖个一等的价钱,自然不会让这双纤纤素手碰了俗气的东西,弄粗了皮肤。天猛得一降温,江素素只吹了半夜的风,就彻底病倒了。 地也是凉的,木头也是凉的,砖也是凉的,外头更是凉的。阿窈把所有的衣服都给江素素铺了盖了,自己冻的嘴唇青紫,用冻裂了的手去试江素素的额头,青紫冰凉的手摸上滚烫的额头,有种寒凉人心的暖意。 杨岑自然也不能看着江素素继续烧成了傻子,便想在出去偷偷去抓一些成药出来,阿窈咬着唇摇头,死也不放。花熊的告示一贴,比她和江素素的还要显眼,她不能放杨岑出去。 “我去。”阿窈哑着嗓子,抿了一小口水,顺着干燥的嗓子流下去,从牙齿到胃里都是冰的。 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但因为许久没有打理,都一缕一缕粘在一起,一拧就成了打不开的结,好几个月都吃不跑睡不好,更别提洗漱这些奢侈的事情,整个人不用刻意装扮,就已经臭不可闻,连莹润的脸也干起了皮,变的枯巴巴地,瘦成了一把骨头。 阿窈看着结了一层薄冰的井水口,轻轻用手指一压就碎开了,荡漾的波光映出了她叫花子一样披头散发的模样,这样的她,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何况凭着一个画像来寻人的陌生人。 杨岑蹲在一边,默不作声。他有一身皮毛护暖,后院竹子长青,足以供得起一岁的熊猫省着些吃饭的食量,因此他并没有遭受太多的苦楚。然而眼下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几乎要淹没了他,让他既沉默又烦躁。 “别想太多,没有你,我和素素现在已经不知道被在哪一个男人的后院,任人糟践呢!”阿窈跟杨岑处得久了,大概也能猜出他的心情,便悄悄抚顺了他的毛,难得温存地安慰了一下他。 “你看,要不是你,我怎么能拿来这根金钗子呢?”阿窈一摊手,一根朴素的金钗就在雪中间安静地躺着,她俏皮一笑:“这个,我以后有钱也是不会还的。” 杨岑看她笑得开怀,心里蓦然轻松了许多,一瞬间竟觉得蓬头垢面的她好看得惊心。 这个宅子是京里定昌侯的别院,杨岑也是无意中看到了这家院落才发现的。因为离京里比较远,几乎不会有侯府里的主人来这里消闲,只留了几个家丁婆子在此守着,长久没有主人过来,不过就是闲磕牙偷懒混日子。这么大的院子只凭他们几个又守不过来,多是荒废着的,阿窈他们在这里面住了一个多月也没人来查。 但此处妙就妙在虽说主人不在,却没几个人敢上门来查一个侯府的宅院,至少这个城里的县太爷也是不敢的,何况并没有人知道他们躲在此处,更不会贸然来搜,反而比之前那个鬼宅子要安稳地多。 杨岑四处探了半天,还意外在库房里发现了一些不打眼的首饰,上面并无标记,也不知道是何年何远收起来的。恰巧阿窈正在发愁林府的东西不好变卖,便用阿窈带的金银首饰换了些差不多价值的,也不算占了主人家的便宜。 阿窈便捏着这只金钗子,从后面人少的巷子翻了出去,偷眼看着两边的店铺,还在注意着四周人的动静。直到走了一段路,发现街上行人都打着油纸伞脚步匆匆,没人闲得要去看她一个乞丐花子,连快挨近她的时候,都不屑地避开,深恐弄脏了自己的袍子。 阿窈的心这才放下,努力仿着别的乞丐缩头缩背的形容,进了一家门面甚是萧条的当铺,就在街道拐角处,并不起眼。 门口的伙计努力缩在风吹不到的地方,手捂在棉衣里打瞌睡,一撩眼皮看见阿窈要进门,身上的衣服根本黑的看不出颜色,顿时竖起眼睛抬着下巴呵斥道:“我说你长不长眼睛?也不打眼瞧瞧什么地方!腿、腿!还不快给爷滚出去!” 阿窈忍下心里一口气,压着嗓子点头哈腰地道:“这...这位小爷,我...我想当东西。” “你?”那伙计上上下下瞅他一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当东西?你不会是想把身上那件破玩意当了,光着出去吧!” 一时间凑着瓦檐子在一块躲雨的人都哄的笑起来:“脱呀!快脱呀!看你小子的屁股能不能跟堂子里的相公比一比!” 阿窈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破口骂出来,只是宝贝似的掏出那根金钗子,赔笑道:“这位爷...你看,家里实在没米下锅了,没办法,只能把祖传的宝贝当了,换点粮食,填填肚子,您就行个好,性行个好!” “呦!你还真有东西!”伙计颇为意外,不过送上门来的生意也懒得推出去,就怏怏喊一声:“掌柜的,有个叫花子来当了!”又斜了阿窈一眼:“进去吧!” 阿窈松了一大口气,也没心思和他们计较,只想快点当一些银钱,好给江素素抓药。 这家掌柜的是个中年人,眼睛微眯着,也不看阿窈,只是一伸手:“给我看看。”阿窈弓着腰把那根金钗送上去,等着那个人说价。 “成色一般,”那人戴上西洋眼镜随便瞅了瞅,道:“罢了!看你大冬天的,也不容易,我去过一过秤,就折个价给了你吧。” “您老慈悲!好人有好报,您一生富贵!”阿窈的好话不要钱一样往外面倒,巴望着这个掌柜的不要太黑心。 谁知道,这个掌柜的进去了半天,左等右等也不出来。阿窈想着烧得人事不知的江素素,心里急地像是烧起一把火,又等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去问那个伙计:“小爷,您家掌柜的什么时候能出来?我这边等着钱有急用......” “我呸!”那个伙计的唾沫星子喷了阿窈一脸:“你是什么台面上的人,要见我家掌柜的?让你进来躲会雨,还伺候一个祖宗出来了!现在雨停了,赶快滚!” “小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来当我的金钗子,你家不愿意收,就还给我,我再去别家!”阿窈心里一沉,心知不好,只怕是遇到之前陈家女人说的,空手套白狼的了。 “钗子?”那个伙计仿佛听了什么天下奇闻一样,哈哈大笑:“就你这个样,跟我说有金钗子?呸!做你的白日梦去!早知道你是这样黑心肠烂肺子的,我就不该让你进门!田大田二,把他给我撵出去!” 伙计话音刚落,就见刚才还无人的店里从后门进了两个人,连推带搡将阿窈扔出了门,两边的人顿时围上来指指点点。 阿窈努力按下心里的怒气,从地上爬起来,直起腰一字一句地说:“我刚才进门拿的金钗子,门口的人都看见了,全是人证!你若是不还我,我就去到衙门口击鼓告你去!” “告我?”伙计不屑的撇着眼:“你倒是去,我给你指路,看见没,就沿着这条街往左走,你就能看着县太爷。你要不敢去,就不是个汉子!人证,我倒是替你问问,你们谁看见这位少年的金钗子了?谁见了?谁见了?” 周围的人都摆手跟着伙计大笑:“这真是个少爷!连件能遮住全身的衣服都没有呢!我们可没看见什么金钗子银钗子,倒看见了一个做梦的叫花子!” 阿窈看着得意洋洋伙计,心沉到谷底,只能做最后一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天要是县太爷不替我讨回公道,我就撞死在衙门口!看看这个大人的官声能好到那里去!你断我生路,我让你也绝路!” “你还真是个狠的!”掌柜的见半天都没解决掉这个乞丐,十分意外,便抽身出来,磕了磕手里的烟袋,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金钗子,我倒是见了,只不过跟我一个常客丢掉的那只一模一样。本不想跟你计较,你若要执意如此,说不得只能拉你去见官了!” “老夫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着这么嚣张的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