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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昨日之日不可留

宗意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没看到一旁步陈怅然若失的表情。怀里的温软快如流星般消逝,不知为何,心底竟翻起了几朵失落的小浪花。    孟添两字如从天而降的巨石,把鬼老从里到外砸个稀碎。  他隐藏在心底数十年的秘密一朝被揭开,仿佛旧痂忽然被撕开,从表皮疼到骨子里。原本他以为自己都遗忘了——在那个白昼如夜晚般寒冷的西凉城里,他蜷缩在人群中由着身体的伤痛到麻木。    鬼老嘎吱嘎吱地笑了起来,朽如树皮的老脸颤颤巍巍。李渡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吓得缩着身子躲在温慕雪身后。  鬼老说:“五十年过去了,没想到在入土之前还能听到这个名字。小丫头,你是怎么知道的?说出来。”    明明已是阶下囚,但话语却仍带着高高在上的桀骜。宗意险些以为方才吓得跪下求饶的另有其人,而他仍是那个在街上抱着金针,倔强地不肯落泪的青年。    宗意说:“曾经你为救人而忍受别人的诋毁和挨打,如今你却做着相反的事,将那些无辜的人炼成药人。原本是救人的手却变成了夺命的利器,医者不医心,算什么大夫?”    鬼老哼哧哼哧地说:“我不是大夫,大夫救人,我杀人,我算不得大夫。”  宗意心想算他还有点自知之明,但经历了方才一番幻象,她看着他也没方才那样怒气冲天。    宗意:“虽则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过去,但不是因此便任性妄为伤害他人的理由,被炼成铁蒺藜之人何辜?”一番话说自心中,可方才还沉甸甸的荒沉此时却轻飘飘的,宗意一时竟不知这刀是该扬起,还是就此落下。    铁卫上去将鬼老捆成粽子,但他挣扎着不肯走,仍是咬着问题不放:“小姑娘,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他对于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不会信任任何人,混迹江湖数十年连个朋友都没有。自从品尝了人间悲苦后,他就将自己的脸毁了,告别西凉城,也告别曾经天真的自己。    宗意摇摇头:“我看见的。”    宗意没注意,她话音刚落,步陈便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她原本可以不说,但看了那样的过去后,她犹豫了。宗意甚至觉得自己算上穿越后活了快三十年,脑子从未有今日这般转得如此快过。    她看见了鬼老的过去,曾被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她轻易便看见了。就像电影里会读心术的巫女一样,莫非是她开启了什么了不得的技能,还有方才步陈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黑气……宗意忽然瞥见温慕雪眼神莫测地看着她,下意识摸向眼睛。    是琉璃目的作用?  她掐着李渡的脸看向他的眼睛,只把李渡看得脸通红,心脏快从口中跳出来,也没再看到那个黑白色的过去。    李渡:“放开!成何体统!”  村里出来的李少侠自从遇见宗意后,对男女之间的礼仪格外重视。  宗意不信邪,又一把拉过温慕雪,掐着小正太的脸,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    温慕雪:“再不放手我就打人了!”  ……也看不到。  宗意心灰意冷,瞥向步陈。那股子黑气仍未出现,却见步陈眨了眨眼,微微一笑:“换我了?”  宗意:“……”    ……  鬼老虽没得到答案,但仍被铁卫强行带走审讯,想必没将魔教的秘辛全番吐出来之前是见不到太阳了。步陈命几个铁卫将宗意等人送回了金乌城。  折腾小半宿,到了步陈包下的茶楼里已经快到寅时。宗意拖着一身疲惫,满脑子混杂着江湖大义和他人的难言之隐,只觉得以前曾经学过的那么丁点深明大义都成了浆糊,和着任性妄为一口吞了。    如果是臭老头遇见了鬼老会怎么办?宗意想到这,思维像野马似的狂奔而出,把方才捡起来的良知全给踩烂了。若是臭老头的话,想必会带着一脸“什么鬼玩意也敢跟我哔哔”的表情,将鬼老剁个稀碎吧?    宗意偶尔也会找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问臭老头,他对此倒是比对宗意练刀有耐心多了,心情好了就回答,偶尔还能举一反三。心情不好了,也能支吾两句,实在答不上来就瞎编。宗意偶尔不那么犯浑了,也会觉得臭老头像是在养闺女似的养她。    “遇见想不透的疑问,就不要勉强多想了。你那小脑袋瓜没比瓜子仁大多少,留点脑子想想怎么练功吧。”    臭老头教了她三样东西——绝世刀法荡沧海,诡秘步法踏西风,以及生生不息运转不休的内力心法“随便学”。    臭老头含糊其辞,扯羊遛马,就是不告诉宗意心法到底叫啥。只说这套心法乃上古炎帝传下来的秘法,不光能延年益寿,还能清心静气荡涤尘身,最终羽化登仙去。  看着他一派宗师模样,宗意点头称是,当天晚上就往他饭里下了点以前留来泻肚的药,让他独自“升仙”去了。    但臭老头确实也没骗她,运转心法的时候的确有荡涤灵魂之感,只身边了无尘物,只身独坐混沌之中,天、地、人都孕育在这套心法里,即刻便喷涌而出似的。    宗意被方才的梦搅得心烦意乱,干脆让内力在体内运转起来。几圈下来,宗意震惊地发现,经脉中的内力像是一股股水流,每次经过双眼的时候,那水流都像遇见了岔路的石头,激起几朵小浪花来,缓慢地融入到双眼里。    落在她眼中,渐渐平和互不干涉的琉璃目忽然躁动起来,那两条红线小蛇又重新出现,竟纠缠到一起,头尾相缠旋转起来,旋涡般吞噬着路过的内力。宗意下意识将内力沉在丹田,可却仍抵不住琉璃目的贪婪。它疯狂地撕咬着她的内力,宗意不甘让它在体内肆意妄为,调动内力与它对抗起来。琉璃目终究受制于宗意本身,能吸收的内力有限,方能转个圆满的旋涡,就被运转的内力打散。    臭老头教的内力心法果然十分神奇,被琉璃目吞噬了这么多,运转起来仍没有任何不适,反倒是活络经脉的畅快之感。而琉璃目被折腾一通颇有些萎靡,无奈地盘在宗意的双目中,不再动弹了。    身体内像安装了一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折腾一番。宗意不喜欢这种宝剑悬空,随时受制于人的胁迫感,调动心法想将琉璃目一举击破。但琉璃目盘旋在她双眼中,周身笼着一层罩子,凭着宗意现在三脚猫似的功夫,根本无法击溃屏障。  宗意喃喃道:“我待你不薄,你可莫害我。”    琉璃目自降世开始便是人人争夺的奇珍,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见着宗意竟能如此不要脸地说出这话,气得直打颤。但终究是暂时胜不过宗意,便老实了下来任凭宗意瞎折腾,不再动了。    宗意睁开眼,眼里一片血红,像是夜里索命的阎罗。她揉了揉眼睛,爬回床上趴着去了。此时才将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她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虽不知为何能看见别人心底的记忆,但宗意却笃定,这一切皆因她眼中的琉璃目。    可若是能看见鬼老的记忆,为何看不见步陈李渡的记忆?  还有那黑气是怎么回事?  难道琉璃目要一辈子都留在她眼睛里,吸收她的内力?    诸多疑问纷至沓来,扰地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折腾到早上店家开了门,吆喝着起了新生意,宗意才沉沉睡去。待到醒来的时候,琉璃目的事全然被抛在脑后。她只记得在梦里,风华无双的帝师带着一群穿着铁甲走路的一路追她到悬崖,要她把琉璃目还回来。琉璃目早已入了她的眼,帝师就要抠了她的眼珠放到国库里供着。她不肯就范,想拿荒沉去砍他们,谁知回过神的功夫,手里的荒沉就变成了李渡,李渡拉着她的胳膊问她为何不肯救李家村的村民,她拼命解释,李渡却不听她说话,转身便走了。    宗意爬起身便追了上去,眼前忽而出现一抹倩影,宗霓遥遥站在远方,眼角流出血泪来,哀怜地问她为什么还不去接她。她伸出手去,即将碰到宗霓手的一刻忽而醒了。  低低的床帏垂下,有一半都被她的脚压住,欲撕不撕地抻平了。她半个身子都悬在床外,再偏一分就要掉到地上。此时霍然回神,她脚下一空,命中注定地摔到了地上,还拽掉了半个床帏。  而方才的梦瞬息而过,宗霓满是血泪的脸仍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天将入夜,腹鸣如鼓,宗意才回过神来,轻轻地揉着压痛的胳膊,从倒塌的床帏中爬起来找吃的。蓦地,她扭头看向床头的荒沉,这把锋利无匹的神兵利器静静地躺在床边,收起睥睨的锋锐后反而被点点晃动的烛光映地温和柔软。她犹豫片刻,将荒沉攥在手里离开了客房。    温慕雪听到隔壁的动静,知道是宗意醒了,便在门口等着。他耳畔尽是方才与步陈说过的话,此时见到宗意出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跟审阅官兵似的上下打量一番,对着她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又回屋去了,留下宗意满头雾水。    温少爷不会跟小鸡似的,一天见不着老母鸡便心慌气短睡不着吧?  “咕叽——”宗意饿得肚子叫个不停,但看了看手里荒沉,还是决定先去找到步陈。  她不认路,跑去大堂拦了个店小二。店小二忙了一天正昏沉着,见着迎面走过来一只满头乱发的老母鸡,恍惚间以为昨夜杀的鸡那把刀来寻仇,险些吓得坐地上。听得宗意嗡嗡地问着,只抖着说二楼他也上不去,让宗意自己去找。宗意寻了片刻也没看见步陈,正想回去的时候,却见步陈推门而出,与她碰了个对面。    步陈眼神从她乱糟糟的头发缓缓滑到荒沉上,轻声问道:“有事?”  宗意点了点头:“这刀……”她犹豫片刻,颇为舍不得地将刀举到步陈面前:“还给你!”  步陈似是早已想到,轻笑一声招了招手:“进来吧。”    宗意仔细回忆古代闺阁中的女子该如何应对陌生男子的邀约,愣了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以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为借口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帝师大人的书房。  茶楼本就清净,书房没怎么布置就足够清幽寂静。宗意努力克制自己的眼神不要乱瞟,坚定地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余光瞥见步陈停在桌边,才又一次将刀举过眉眼说:“还你。”  步陈没接,取了茶盏倒了杯茶,推到宗意面前:“请坐。”    宗意观着这杯茶极其烫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干脆一屁股坐下了,低着头眼睛盯着脚尖老老实实地不敢动。步陈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她那根自出破庙起就一直跳动不停的反筋到了步陈面前,老实跟兔子遇见狼似的。更别说在梦里,这人还带了一群小弟要挖她眼睛。    风华绝代的帝师大人从来只见过到了他面前要么谄媚低眉的,要么暴跳如雷欲杀他后快的,或者同朝为官一打照面就磨牙的,但还没见过这种老老实实动都不敢动的。  唔,跟那个和翁明雪打得上蹿下跳的女侠完全是两个人嘛!    宗意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荒沉……还给你。”  步陈明知故问:“为何?”    宗意摸了摸荒沉的鞘,说来奇怪,荒沉与其他的利器不同,入手温和。合上鞘后仿佛一件制作精良的艺术品,温和谦逊,绝非随着前朝的皇帝戎马倥偬参与天下征夺的神兵。  宗意说:“荒沉是绝世名刀,名刀配豪侠,那些扬名武林的刀客比我更适合它。再者,它经历了烽烟铁甲、白骨露野的时代,随着扬名四海的皇帝收复天下。跟着我,有点委屈它了。”    步陈:“你可知,容征帝得到荒沉的时候还是个年仅十五岁、只知道在宅院里同那些贵族家的纨绔们斗蟋蟀的孩子王,连齐歌城门都没出过。遇见景贤皇后之前,容征帝每天睁开眼起了床,便是约上一群狐朋狗友跑去齐歌城南边的小院子里翻找还没被抓走的虫子,十分没出息。”   他丝毫不觉对于前朝的皇帝如此置喙是如此大逆不道,语气嘲讽地像是在讨论家门口光屁股乱惹事的熊孩子。    “景贤皇后则不同。她身世坎坷,自小便流落江湖,误打误撞拜了个不知名的铁匠为师,学了些打铁功夫,打造出的第一把刀便是荒沉。那时候的荒沉还不如把菜刀,只消砍一刀木头,便能有这么大——的豁口。”    步陈用手划了个碗大的豁口,足足能够两把荒沉平着放进去。  宗意:“……”    步陈:“你别不信,容征帝第一次看见荒沉的时候,还以为那是口被压平的锅。”  宗意摸了摸荒沉,心疼这把刀的身世比她还曲折。    步陈眼神忽然飘远,像是回到了那个群英并起,以天下为棋局纵横捭阖的年代:“后来,景贤皇后亲自捧炭重铸荒沉,将它赠给容征帝防身。容征帝一向用不惯刀,只将它佩戴在腰间当个护身符似的小玩意。谁知那一战大苍倾尽全力,反咬一击,险些将容征帝等人覆灭在流芳城,容征帝硬是靠着这把荒沉斩杀敌军,逃了出来。”    宗意:“那他真的很厉害。”    似是在夸刀,又似是在夸容征帝,步陈心下了然,眼神温和地落在她身上:“莫欺少年穷,纵然是扬名四海的帝王也有年幼无知的过去。名刀配豪侠是不错,但江湖中也有无数的神兵落在普通人手中,只能无可奈何地成为收藏在柜子里落灰的传家宝,终其一生再无出鞘之日。”    宗意忽然抬头看着步陈,眼神中的光芒灼灼逼人,她说:“可若是荒沉不想成为杀人的利器,只想当个平平淡淡的传家宝怎么办?”她的话乍听起来有些天真,但步陈还是听出她话里潜藏着一点希冀。    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回妹妹,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家里。她原本也只是一个想安安稳稳过自己小生活的普通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甩着一身不熟练的刀法行侠仗义。也从未想到当她手中的刀真的夺了人命的时候,她身体里的血液竟然在沸腾,在燃烧。    甚至在梦里,那些人都没有来找她报仇,这是不是说她天生便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表面的平淡其实只是她凶恶面具的伪装。  宗意忽然开始恐慌了。    步陈道:“刀乃百兵之胆,它的刀身扛得起一腔热血,刀尖挑地住人间太平。相信自己的刀,刀客在有刀的时候,是不会胆怯的。”    他一番话如狂风席卷落叶,竟一瞬间便将宗意心底的杂念扫了个干净。宗意刚要表达自己的感激,却听步陈话音一转,说道:“荒沉上辈子跟着个满身臭汗的男子走南闯北,有没有怨恨我不知晓。但若它能开口说话,下辈子能陪着一个俏丽的美人儿,想必定会心悦地高歌三天。”    顶着鸡窝头,毫无形象可言的“俏丽美人儿”面无表情地抬头瞟了一眼步陈,这个帝师并不像传言里所说的那样天下无双,反而跟街边对着女生吹口哨的流氓小混混似的。    但能留下荒沉,宗意仍是欣喜的。没有刀客会不喜欢名刀,宗意虽然买不起,但也知道能得到这样一把刀,仅是有钱还不够,还要有缘分。  自己定不能玷污了名刀之威名,宗意忽觉肩上的重任更沉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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