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道祖。
道祖不知活了多久,面皮上布满了皱纹,长长的胡须铺撒了一地。
他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好像很大,又好像很小;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他一说话,天地间就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回音。
“扶桑,你可愿入世修行?”
我被震得头晕眼花,尖叫道:“道祖老头,休要诓我!不愿不愿我不愿!!!”
他笑了:“为何不愿?”
天地间倏然平静下来,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声,溪流潺潺流淌的水声,还有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
这里太阳初升,这里万物明朗,这里是汤谷。
我沉默了半晌,认真地说道:“道祖,非我不想,只因我与兄长相伴而生,不能离开他片刻。”
“你那相伴而生的兄长,生来体弱,奄奄一息。你将阳光分他,露水分他,养料也分他。如今又要为了他,放弃入世的机会么?”
“是的,道祖。”
“汝千年不死,年复一年的修行,也不过修得五百功德,此番入世修行,一遭便是三千功德,汝再修六千年也不过如是,不后悔么?”
“是的,道祖。”
“在你的心里,你那兄长,抵得上这世间万物,赛得过日月星辰,比得起万千功德?”
“是的,道祖。”
道祖哈哈大笑,笑声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振聋发聩。
我捂住耳朵,尖叫道:“有何可笑?因何发笑?!汝生来孤寡,无兄长父母,何以笑我!”
道祖并不生气,抚须笑道:“既然如此,便令你兄妹二人一同入世,共修功德,如何?”
我想了想,说道:“我一人说了并不算数,既是两人一同修行,需得问了兄长意见才行。”
道祖颔首,白泽、貔貅自他宽大的袖袍中疾驰而出,乖顺地趴伏在地上。他一挥袖,出现了一辆车、一个拇指大小的少年。
那拇指大小的少年慢慢变大、再变大,不知从何处掏出两根泛着金光的仙绳套在二兽脖颈上。二兽嘶吼一声,竟腾空而起,少年挥鞭,驱车而走。
不过须臾,那车便疾驰而归,稳稳地浮在天上。
车上慢慢踏出一个枣衣少年来,足下无物,步伐却稳如磐石。
他下来时走的很慢,走两步便要咳嗽一声,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大声喊他,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径直朝着道祖跪在地上。
“道祖,我愿入世修行,只求将那三千功德,都算在我那固执愚钝的妹妹头上。”
“你若替她修了这三千功德,她自先你一步得道成仙。你当如何?”
“生死有命,我自入轮回罢了。”
我大声尖叫,摇头拒绝,但是好像没有人听得到我的声音。道祖满意离去,那枣衣少年缓缓而起,伸手将我抱在怀里。
他一句话也不说。
我一口咬在他的臂上,他闷哼一声,我口中血腥味霎时四散开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衣衫,但是他的声音却没有一丝动摇,缓慢,平静,而且残忍:“为兄出生即萌死态,苟延残喘,到如今,已经拖累你千年,死不足惜。”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没有我,以后你就可以专心地修行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轻而且冷,冷的就像山洞里的一汪泉水。
我使出全身力气推开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枣衣少年踉跄倒退两步,抬头,却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
面白如玉,唇丹如朱。
竟是云琅。
我被吓醒,脸上冰凉黏腻,伸手一摸,满脸的泪。
手里,赫然是一朵扶桑花。
再要回想,早已记不清刚刚梦见了谁,梦见了什么。
我随手将那扶桑花插在床头的花瓶里,它只孤零零一朵,花瓣也像被霜打过一样蔫不拉几的。我努力使它看起来精神些,但是它还是萎靡不振。
想起白日里的事情,连着我也一同有些萎靡不振。
我不肯踩人上车,和众人在宫门僵持不下。云琅大概是嫌我挡路,自作主张将那被罚的宫女放了。消息传入宫里,章夫人恼怒极了,向皇帝大告一状。
彼时我就在殿内,尴尬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被传进来多久,我就跪了多久。
晋帝正在批阅奏章,头都没有抬。章夫人哭诉完,他才驻笔笑道:“既是那宫女惹得爱妃不快,回头处死就是了。”
章夫人虽然不满意,但也无法,只得怨恨地走了。
这就是我的生父,人命在他眼里还不如一只蝼蚁、一段草芥。他动一动嘴,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不,一群人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