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夜里申时走了。半月前,他从京郊皇家温泉疗养回来,便不停发汗,咳嗽,连安置在冬日被褥里也不见好。家里人见他耗不过去,想要准备后事,却又不敢大张旗鼓,只告知了当今皇上。于是乎,如今人走了,皇上的玉口金言还没下来。
家里人人都在哭,大姨娘哭晕了过去,由几个哥哥搀扶着回房了,这会儿,只见角门厨房那边炊烟缭绕,怕是擦干了眼泪,张罗仆人们的饭食去了。
三姨娘是个小心的人,嫁进家里来十多年,从来如履薄冰,不敢越雷池半步。这倒不是夸她聪明。她现下正坐在回廊长椅上,哭一会儿,呆一会儿,宛若丢了魂。她膝下无一儿半女,过了这一夜,人生路该往哪儿走,是不知道的。
我本想让她进屋里看爹爹一眼。可一想她平时见了爹爹就哆嗦,就搁下了念头。
我想进去看爹爹,但二哥哥不允。二哥哥已经结婚了,但因为生出来时脑子会发奇怪的响声,说话也总是动不动就叽里咕噜,颠三倒四,于是即便结了婚,也住在家里,未像大哥和姐姐们那样搬出去。
“哥哥,你就让我进去看一眼?”我说。
“小孩子家家的,别叨扰大人做事。”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娘可是警告过你,别乱来。”
“去看死去的爹爹,怎么叫做乱来。”
二哥哥听了这话,把嘴唇都咬红了。他对不上话的样子总是如此,又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见了大姑娘的屁股,一阵阵热潮往脸上攒。
喜儿说过,说不定二哥哥真见过女孩子的屁股。喜儿是爹爹许给我,从小照顾我的婢女,比我大八岁。在家里多年,烧饭做菜,酿酒葬花都会,唯独这泼辣的小嘴改不了。此时,喜儿就在我身旁。
“小姐,还是回去吧。”
喜儿是对的。我不该来这儿凑热闹。如果真是敬奉爹爹在天有灵,我当在内屋小院立着牌位,每天祈福求祷。爹爹自己也说过,人做事要有分寸,要有骨气当担,总做一些给活人看的,那就是面具戴上了,难再摘不下来了。
“房里闷得慌,还是到回廊那边走走吧。”我说。
今日是元宵灯会,一年中头一份开放宵禁的日子,外头简直热闹极了,爆竹喧天,杂耍满街,少男少女们,个个打扮得娇俏迷人,玉树临风,一出门便盼着能在人堆子里当场寻个对眼儿的。可越是热闹,越是映衬府内凄惶。
“喜儿,我听大娘说过,她盼着爹爹能死在元宵节后头,是真的吗?”
喜儿拿着竹签子,在小鱼池里戳着玩儿,听了我的话,只歪了歪脑袋,并未回答。
“你说,要是——”
“小姐,你怎么总是这脾气,你心里早就想好了的事,要折在这里又问一道作什么呢。”喜儿看看周围,没人了,方才压低声音说话。“老爷这几年晚景凄凉,大家都看的出来。就像那天我们去街头看的皮影戏,台上千好万好,台后头,千百根细线拉扯着。更何况,姨娘的打算又不是今天才有,元宵节后撒手只不过多得一点快乐罢了。你看去年,院子里,家宅里,摆满了她置办来的家用细软,非说是打点王公贵胄的,最后还不是全挂在了自己身上。哎,”喜儿自个说完,气没消完,反倒与竹签子置气起来了,猛劲儿拿末梢戳水里的浮萍。“小姐,我就不明白了,这么显山露水的事,要显摆也要先把尾巴藏好呀,怎么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呢。”
我笑笑。“都是她的了,何必藏着掖着。”
刚说完,龙灯炮竹在半空中炸开了花。满天星辰的夜空顿时五彩缤纷起来。我仰头望着,看着那一层层呛口烟雾你争我抢,遮住了星辰的光。真想飞到那上头去了呀。刚看了一会儿,我就发了痴,巴望着能像嫦娥一般,囫囵吞一颗仙丹,便飞上了天,从此抛下一切世俗纷扰。我默默叹了口气。虽说爹爹尸骨未寒,但我却是发自内心喜欢今夜的宁静。我希望今夜永远停留在此,时光不再前行,记忆不再堆砌,我希望苦难与得失止步于此,我无需在面对明日的纷争。
关于爹爹,还有很多事可说。首先一件,便是他是当今圣上唯一活的清透的弟弟。清透二字,并非张狂了事,只是却有说法。
元启13年,大禹内乱,新王周毅起兵发难,刚传位还不到一岁的小皇帝连同自己的圣母皇太后一并,被刺死在大禹周朝皇宫朗星门,当时天色渐暗,暮色四合,暴雨如倾,血水混杂了雨水,沿着刀剑纷乱的尸首里蔓延开来。皇帝已去,周毅又手握重兵,立即将皇宫包围了起来。
得好人搭救,得以逃出大禹边城,进入大金的臣子们纷纷就地安置,在各位王公贵族府上隐蔽起来。当今圣上当时已二十又八,娶了妻生了子,荣华富贵,不愁吃穿,日子也算过得平顺。那些个外地的志士们来了,反倒添了不少赏戏玩乐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