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铛铛!” “走水啦!” “走水啦!” 我被一阵呛呛哐哐铜铁的敲打声吓地猛睁开眼。 声音从窗外一闪而过,渐渐远去了。 纸窗外是喜庆、鲜亮而跳跃的红。人影幢幢,时浓时淡,奔踏雀跃宛若庆节篝火前兴奋的欢动。 若非无节奏的梆子声,和着乱哄哄的嘶吼声、人们嘈杂的惊议声、娃儿的哭闹声、此起披伏的嗽声……确有一份暖洋洋的欢喜意味。 腊月天寒。我从被窝探出手来摸棉袄。不意碰着小妹的身子,隔着一层单衣,冰一样冷。她愣愣爬跪在窗边,鱼一样张着嘴,一动不动。 我骂道:“你壮的很,一索下了炕,飞出去看吧!” 小妹说道:“姐,陆家走水了!” 我心头一跳,冬夜里,脸上僵僵地发紧。迷惑问道:“哪个陆家?” 小妹撂开窗,一面叫着“好冷”,一面哆嗦着将被披在身上,颤颤地道:“还有哪个……你伺候过的那个……” 我急推开窗,青紫的天空挂着一圆绿豆大的月。月往下,方圆里地的民居上,一半罩着灰蒙蒙的橙赤色。 夜晚的烟是雾白的,周边大宅笼在里面,像传说中的瑶台阆苑。 这里是陆家往日分配给下人家属居住的大宅院。就位于正街侧的临溪胡同里,和陆宅只相差了三条街。院里前前后后共住了三四十口人。 陆白景走了以后,人们初时还忐忑忧愁,怕房子被收无处容身,而后顺顺又过了几年,无人驱赶,逐渐理直气壮起来。 大奶奶的兄弟来收了几次,门都进不得。强寻官府介入,院里金贵家的奶奶,次日就吊死在大奶奶住的旧府大门外。 他们哪里想到,穷人最怕的不是死,是穷。 我这才发现,原来方才跳动的红,不是陆家的火,而是人们手中的火把、灯笼。 远远望去,横七竖八都是泥丸一样的人,穷人独有的,青寡寡的颜色。 我掀开被子,滚身翻下炕。今年的冬尤其地冷,双手抓着棉裤,抖地半日塞不进腿。全身的肉都恨不得缩进骨头里。 里屋传来两声嗽,似是爹妈醒了。 “咳——啊唾!”爹极力地吐了一口浓痰,沉着嗓子,低低说道:“都离了这么些年了……” 小妹已钻进被了,抱着被子对我哧哧地怪笑。 我瞪了她一眼,终于穿好了棉裤。一面扣着上衣的纽,一面轻轻说:“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一个女孩子,三更半夜,成什么……” “妈——”我叫着打断:“我算得哪门子人,别人不知道,自个儿还真把自己当闺秀了不成!” “奴才也是人……况且你还不是呢!” “你忘了陆家怎么对咱们了?陆家败了,我们这些曾经沾光的,受惠的,就是以后穷地吃土,也不能不先供陆白景!” “你大贤,我们都是忘恩负义的忘八!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个心思。我实话告诉你,从前你没本事当上那陆白景的小,现在就更不必干操这份闲酸的心!你哥哥这次给你说的人,你及早嫁过去帮补帮补家里是实际!要是生了大胖儿子……” “行了!叨叨叨,没个完!”爹一声喝断。 鞋子不合脚,我蹲下身,狠劲去勾那双棉鞋。 妈的声音大了一倍,哭叫道:“你没用啊!我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跟了你!我给你生儿育女,得金了得银了……到现在,眼屎大挖耳都不见有一副!你说说看!你说,你说啊!……你除了逞威风给自己老婆还有什么出息!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屋子里响起呜呜的哭声,里外都醒了。静悄悄地没人敢说一句话。小妹也不笑了,盖着半张脸,悄悄望着我。 我说:“我嫁。但是,哥哥不许再赌了。否则多少都要败光的。” 我话方落,外面就叫起来:“你有钱了么,你就怕我沾你!还没飞上枝头呢,就嫌起我们来了!你有钱了,再说这话也还不迟!”哥哥在外屋醉醺醺地叫唤,分明是又喝酒了。 我唯有装作听不见,为小妹掖好被角,交代道:“你快睡。我一会就回来。” 小妹点点头,细声说道:“陆少爷,真的死了吗?” 我眼前浮现那张熟悉的脸庞,又被打断。 “……再说了!我就使你一点钱,也是该使你的!”外面叫嚷犹自不歇,我倍感疲惫。淡淡笑说道:“我倒希望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