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便消消停停,看着流水一样划出去的数十两白银,恍若不觉。 真不晓得封嗅装了这么多银子出来作甚,不嫌沉吗?难不成早就料到会有现在这样一出,专门用来赔钱…… “温萦,这是我长兄,来接我们的。” 老鸨揣着银子,心情大好,手上的伤自然也不作什么大碍,看到怒目盯着自己的疯丫头,倒也不那么恨了。 于是她总算率领了一众莺燕离开了墨兰居。 来接“我们”? 温萦眉头一动。 见他不明就里,封蔷又道:“不错,他其实是来寻我,听说你这几日对我照看有加,立刻就要以此报答你,还说若不这样做,他就不配做我兄长,一辈子良心难安。” 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不带磕绊也无断句,若不是在造他自己的谣,封嗅几乎就要以假乱真。 封蔷看向七窍生烟的兄长—— “我说的没错吧?” “我没说过。”封嗅咬牙切齿,难得挤出这么两个字来。 “什么?”封蔷故作惊讶道:“你不是说若不报此恩德,你就不配为人长兄,愧对祖上先辈,在爹娘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封蔷,够了!”他喝道:“你可知这不是能够由着你任性的事情!” 倘若她要带回家的是相交甚欢的良家好友,亦或什么猫猫狗狗,路边讨饭的乞丐。 更有甚,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勾栏里的妓倌的话。 都可以由着她,想怎样就怎样。 因为愧疚,因为曾经亏欠她太多,自己和爹爹都对她白般纵容。 可偏偏她这样过分,偏偏她要的是这个人。 “……墨兰公子,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要干嘛?”封蔷警惕。 “我也要,我,我!你给我解开,卑鄙无耻小人,背地里耍阴招算什么本事,你别走,你要带温萦去哪儿?喂——” 一指戳在耳后,彻底截断了她的大呼小叫。 二位瘦高身影一道出去,在门外站定。 这位墨兰公子身材只是瘦,个头倒是出乎意料的挺拔,封嗅心想。 “不必担心,点穴而已。” 现下只是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一会儿便该昏睡了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她太闹了。” “嗯。” “墨兰公子,舍妹不懂事,我想你……” “我懂。”温萦穿过薄透的纸窗,侧脸凝视着屋内被迫安静下来的小小身影。 他真是静美,长得很清秀。 只看侧颜,与那个女人有七八分一致。 ——难以察觉的一抹恨意和杀机。 “带她回来之前,我并不知道她就是封四小姐。”温萦顿了顿,因道:“我无意冒犯,也深知违逆封家的下场,更不可能……” 不可能拖着这样的身体,这样的身份,去谋求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纵使那份幸福近在眼前,纵使日后再无这样的机会。 “你很有远见。”封嗅眯眼,伸手捉住他的衣襟,“你晓得你出现在封家会有什么下场?” 对方没有抵抗,只是偏了偏头,笑道:“封姑娘一旦长大晓事,便会对我这妓倌生了厌弃之心。呵呵,那时我也老了,被赶出来,大抵不如在这听香楼终老一生。” 或许在这里也难安然终老,却总比被曾经眷恋的人抛弃要好。 他似乎不知道当年的事。 封嗅捉着温萦的领子不肯放手,又拉近了些。 “你与我们家的渊源,只有封蔷这一层?” “不然呢?”他依旧是笑。 “没什么。”封嗅舒气,松了手,“墨兰公子今年多大了?” “十八。” “在这里多久了?” “十八年。” 生在听香楼,在脂粉堆里被鸨母养大,命中注定用身体混饭吃,连成亲生子的权利都没有。 再年长些,也便在权贵商贾中间不吃香了,到时候只能用来糊弄糊弄没钱没势的穷汉。 等到他作为妓倌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便是死期。 他大概是被那女人生下来弃在这里的,只留给他一个姓氏,还有与她格外相似的姣好面容。封嗅怜悯的想,他也是那女人造就的受害者之一。 即使长得再像,却是何其无辜? 看到这张与之相似的面容,他的确恨不得将其剥下来扔在地上踩碾,尚难解心头之恨。 然而温萦这简单到可怜的身世,惨淡到无奈的表情。他看着实在不忍,连迁怒都不忍。 况且……妹妹还那么喜爱他。 “下辈子投个好点的胎吧。”封嗅最终叹气,再不看温萦一眼。 像是被看穿了人生,温萦一愣,紧接着是认命地笑:“多谢封少爷的提议。” 再度推开隔扇,方才睚眦怒目的小老虎睡得十分安详。 很想再碰她一下,再摸摸那张总气鼓鼓的小脸。如果她能再留一阵多好,他在床上痛的时候,便总能想到桌下还藏着一抹小小的身影,浑然不觉得痛了。 封嗅笑骂一句,不轻不重地在她额上弹了个栗子,随即裹着大衣卷抱起来。 他想必也爱极了这个妹妹吧? 温萦心想着,真是羡慕。 此后的十年里,他也忘了自己是怎么活到再见她的那一天…… “少爷,启程了。” “快马加鞭,一夜便还。” “是。” “把从妓院里带的点心果子,还有小玩意儿都扔出去。”他想了想,还是命令道。 虽然他亲眼看着温萦将那些吃的玩的一遍遍擦干净,细致地包起来,还千万叮嘱他这些都干净,都不脏,可以入口…… 仆从有些踌躇,“这,四小姐起来了怕是要闹的。” “总是要闹的,闹就要随她愿么?”封嗅在封蔷这个问题少女身上往往最是纵容,难得铁石心肠一次。 “……是。”仆从不再反驳,只应声了。 黑漆漆的夜里,行进的马车荡起一层又一层土浪。 高瘦的身影半蹲半跪,摸索着捡拾那些散落在地,被马蹄踏碎大半儿的零嘴和玩具,手指叫草梗刺破了也不觉得。 远去的马车不曾注意到他,又怎么会有人在意他眼中来不及滚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