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花娘照常端着刚热好的猪肉炖粉条进屋,冷枚正借着烛光靠着炕头翻书,是花娘特地找来给他消遣的杂记话本子。 冷枚放下本子,见花娘一眨不眨盯着他出神:“这次怎么是花娘送过来?” 花娘霎时回神,桃花面蒙上淡淡红霞,若言为她名声着想回回都是抢着送饭过来:“是我临时有事要与冷大哥相商,若言她嘴拙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白色的绸衫果然是极适合冷大哥的,袖口和对襟处绣了几枝墨竹。寻常的料子叫冷大哥一穿便有着难以名状的清贵高雅,冷大哥是喜欢这衣裳的吧,早上送来下晌便穿上了。 不枉她连夜赶制一番,几日相处她总算将冷大哥的性子摸清大概。 冷大哥除了说一不二外,多待人谦和极少给人脸色看。不清楚他来历的,只会当他是文弱书生!他有十分严重的洁癖,沾了半点儿灰尘便浑身不自在!浆洗的衣裳,他再三嘱咐一定洗干净。 常言道哥儿爱俊,姐儿爱俏。这般洁癖之人岂能不爱俊,这不,她投其所好做的衣裳果然是对了路子! “哦?花娘何事要与我相商?”炕边放着小桌,冷枚怡然自得的进食。 “明日我们三个要去县里一趟,来回耽搁大约一日。菜会一早买好,只是晚食冷大哥得自己起来热了吃。”花娘鼻尖萦绕着淡淡腊梅香,是前几日冷大哥嫌房瓦漏风,她叫若言捡瓦的时候,寻了个若言不需要的长竹筒插的。 棕黄色的竹筒与红的黄的腊梅花相得映彰,给沉闷的屋子添了不少生气! “就这?”值得她特地过来与他说? 花娘小鸡啄米般认真点头,她就是想看看他穿没穿她做的衣裳这种话,打死也不能说! “若我没记错的话,此处据梨花县不过来回不过半日路程,为何要耽搁一天?”况且花娘姐弟在桃花镇并无亲戚可往来,以花娘爱钱的性子总不能是去闲逛? “实不相瞒,我是去县里办理户籍的。若言不放心我一个人去,我担心牛二再来找事不敢留小瑄独自在家,索性决定大家都一块去。”立户的事儿不能再拖了,未免夜长梦多,花娘必须尽早将客栈从原主爹名下过到自己名下。 “你想单独立户?”花娘总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按本朝律法凡女子单独立户者,只能招赘不得嫁人,你可知?” 花娘当然知道,本朝女子独门立户的例子有是有,难就难在招赘上。敢违背常理不屑流言蜚语,立户过日子的女子大多极有主见。 有主见的女子看上的男子岂会是一般人,事关男儿尊严,但凡出色的男子又怎肯入赘?娇妻美眷左拥右抱者居多,哪怕并非朝三暮四之人,其家中长辈也未必肯答应其入赘! 女子不将就,男子不入赘。一来二去,终是误了女子大好年华。 花娘觉着能搭伙过日子就成,况且想这些还太早,眼下该考虑如何经营好客栈! 冷枚默了,花娘并非他的什么人,她的将来不该他操心。 翌日花娘三个一早就出发了,冷枚照旧翻书休憩,看得累了便到院中走走,在罗汉松底下坐坐再回屋躺下。 亥时过半花娘一行总算回来了,若言径自将明明已经睡着,却捏着糖葫芦不撒手的浅瑄抱回屋睡觉。花娘看了眼还亮着的窗户,敲开了冷枚屋门。 “进来” 花娘拎着打包好的杏花糕进屋,放到小桌上:“望河楼的杏花糕滋味不错,小小谢礼冷大哥可别嫌弃!” 她原以为靠她攒下的五六两银子去立户,上下打点一番是够了。是她小看了偏远县城里差役的贪婪和行情,折腾一天足足花掉十五两银子,还好她多带了二十两在身上! 多亏了冷大哥给的银子,否则今日怕是要去县衙白走一遭了! 冷枚看着神采奕奕的她,大略一想便明了花娘为何谢他。心下有了计较:“花娘的事儿成了我也替你高兴,只是我不喜甜,这些你不如拿走自己留着。” 花娘愣住,她真是大意了!“是我疏忽了,冷大哥喜欢吃哪样,我改日再去县里走一趟就是!” “倒不必如此麻烦,花娘若真心想道谢,眼下不就有现成的谢礼?”冷枚挑眉,单指敲击炕边小桌桌面,好整以暇的看着花娘。 花娘不解,她有吗?吃的都是跟他一样的猪肉粉条,至于用的他能看上? 冷枚轻咳一声有些心虚道:“午后在院里坐了坐,好像闻到院子里传出悠悠酒香,煞是醉人。” 他堂堂七尺男儿才给救命恩人一百两也太少了,人小姑娘拿着钱去县衙办成了事反过来谢他,他还觊觎人家的酒确实有些得寸进尺。可那酒闻着便不一般,勾得他心痒难耐! 花娘恍然,一年前酿的竹叶青,要贮藏一年以上才更醇香怡人,算算日子这是这几天。“冷大哥重伤未愈,此时饮酒伤身,不如待伤好再” “小品可怡情养神,大喝才伤身。花娘莫非舍不得,如此说来花娘道谢的心意也不过如此。”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能叫他看上的多半是主家难得的珍藏,没想到小镇里竟有这等好酒! 她是那般小气之人?看冷大哥对酒势在必得,大有今夜喝不到酒就不睡觉的念头。花娘道了声稍等,转身出了屋子。 冷枚扣着桌面静静等待,没一会儿便听到院中地窖打开的声响,香气比方才更浓了! 两刻钟后,花娘捧着托盘出现:“将剩下的猪肉粉条热了下,冷大哥用以佐酒垫垫胃也好。” 边说着将东西摆上桌,素手执起白瓷酒壶,青澄澄的液体倾倒入杯,酒香飘满整个屋子,清醇凛冽浓淡得宜。 “三春竹叶酒,一曲鸡昆弦。”冷枚优雅举杯,慢慢将酒饮尽。微微阖眼,品味其间曼妙滋味。 花娘勾唇莞尔:“如何?我酿的酒可还入冷大哥的眼?” 浅浅的酒窝,朦胧的桃花眼,眸光自信而喜悦,像沾了桃花的芙蓉糕,暖融融的化进了冷枚心窝窝里。千杯不醉的他,似乎有些醉了。 “你酿的?”震惊过后,他复饮一杯:“此酒价值千金。”小小的村镇卧虎藏龙,竟有浅姑娘这般擅酿之人!又道:“酒,很好。” “有冷大哥这话,我就放心了!”花娘对冷枚的表现十分满意。 “放心何意?”冷枚 “没什么,冷大哥慢用。累了一天,我先回屋歇下了。”花娘行至院中,明亮的眸子弯成了月牙儿。好酒好啊,她就不信留不住他! 转眼冷枚已在间黑店养了半月。 正月十五,浅瑄在灶间绕着冷枚转悠,若言坐在后院角落的木墩上劈柴,花娘搬了小凳在一旁帮着理理。 “其实你大可不必整日在客栈守着,我没你想的那么弱,再不济还有那位在。”花娘朝灶间努了努嘴。 若言担心她前脚走,后脚牛哥又带人来闹,届时花娘孤女幼弟如何能够保全!说什么都不肯再出门,整日一心守着她们。 “铛!”柴刀劈在身前的木墩上,木墩上头的木柴受到震动,歪倒一边。 若言腾出手搭上自个儿膝头,认真凝望花娘:“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些日子受了他多少气,你何苦忍着他!再说了,谁知道他的来历真假,留你和小瑄两个呆在家里,我不放心!” “冷大哥人其实挺好的,你对他哪来的成见?”花娘耐着性子问道。 不问还好,一问若言便来气,指着花娘鼻子恨其不争道:“咱们是他的丫鬟吗?他缺衣裳你熬夜给他做新的,屋里腊梅每日都给他换,他那屋我也每日打扫,衣裳每日洗!他居然心安理得受着,最可气的他每日还要喝一壶竹叶青,他真当自己是有钱人家大少爷啊!” 酒窖里的酒一直是花娘的心头好,连她想喝都得问花娘的意思,旁人想都甭想!姓冷的不知给花娘灌了什么迷魂汤,每日要喝掉一壶竹叶青,花娘连半点怨言都没有! “花娘你还未出阁怎能随意给男子做衣裳,名声还要不要了!”她对姓冷的越看越不顺眼,每日装的高高在上人模狗样,专为吸引花娘这种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上钩! 花娘捂着被若言嗓门震得发疼的耳朵,苦着脸:“你小声点,这么大声冷大哥肯定听见了!”又见厨房没有动静,才放心道:“冷大哥性子好,不想同你计较。那酒之前拦着不让你喝,还不是因为时候没够!如今你想喝,自去取就是!” 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咱们要留下他,做几件衣裳算什么!这种事咱不说出去,外人不会知晓!” 若言一个白眼,没吱声。 “这几年客栈生意不景气,一来是因为战事,二来便是我厨艺不行。冷大哥的手艺,莫说桃花镇便是县里乃至州里,也绝找不出第二位比他更厉害的厨子来!留下他客栈才有保障,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花娘私心里觉着,离冷大哥答应留下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留下他又不是不给工钱,咱们犯不着把他当大爷一样伺候!”若言小声嘟囔,她并非不懂花娘用心,就是不想看姓冷的那小人得志的样儿! 花娘知她心里有数,转而说起另一事“桃花山的菜地该翻翻了,待会儿用过晌饭,你去山上看看今年在哪个位置多开一块菜地好。山西面常有人挖野菜,你也顺便挖点蕨菜和野山笋回来,晚上加菜!” 若言有些气闷,不为所动认真劈柴。 花娘无奈:“那我去,顺便找找野菜野果。自家山头,不会有事的!” 大东王朝与西渡王国战事持续了十三年,大东王朝再富裕也挡不住常年征战的损耗。赋税逐年增加,加上八年前那场百年难见的旱涝,百姓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那时物价便宜,原主爹便趁机将镇东桃花山买了下来。原打算待战事消停种些果树,等结了果便卖到城里去盈利。 奈何战事持续多年,百姓日子过得越发食不果腹。常有人上桃花山偷挖野菜,原主爹对此什么都没说。 四年前原主爹娘溘然长逝,桃花山便一直空到现在。 若言心绪难平,瞪着花娘情绪激动:“谁让你上山了,我说的是挖菜的事吗!” 花娘脖子瑟缩了下,撇嘴委屈不已眼神无辜:“真的不想再吃白菜粉条了。” 从正月初一至今,冷大哥顿顿只肯做猪肉粉条,可他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再好吃,也架不住顿顿吃啊!曾试图让他换道菜,几番交锋,花娘败下阵来。 人冷枚说了,他来此地做的第一道菜是猪肉白菜炖粉条,所以就只做这个,之前的麻辣鱼片和酥麻雀是特例! 粉条就粉条吧,若言和小瑄难得吃到如此美味,离腻味还远着。花娘前世尝过不少山珍海味,所以觉得腻味。 看着花娘委屈的小眼神,若言也没了脾气:“下晌我上山看看。” “花娘在吗?”客栈前门外传来妇人的喊声。 “是唐婶来了。”花娘心头疑惑:“前几日我去唐叔家订了一批新的桌椅,说好一个月,难道这么快就做好了?” 若言也觉得奇怪,便起身去大堂看看。 也就几息功夫,花娘刚拾掇完若言劈好的柴火,冷不盯前头传来一声怒吼:“老王八蛋欺人太甚,劳资砍了他丫的,新仇旧账一道算!” 花娘捂着又没能幸免的发疼的耳朵,只见若言涨红着脸入了后院,瞪眼环视一周,拿过劈柴的刀,怒气冲天地冲了出去。 花娘回过神来暗道不好,若言这架势不像一般跟人打架,倒像是要去搏命! 连忙追到前门大街才好容易追上,使出吃奶的力,抱着若言的腰呐喊道:“若言你先冷静冷静,唐叔唐婶快帮我把刀抢过来,不能让若言去!” 唐叔两口子在镇上做木匠生意多年,哪能不知若言的脾气。听了花娘的话,两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后扑上去抢夺柴刀。 “若言你不能去,咱家惹不起事,你先冷静冷静!”花娘 “是啊若言把刀放下,刀剑无眼,当心伤着自己!”唐婶 若言一心想挣脱钳制找人拼命:“冷静,叫劳资怎么冷静!先是砸客栈,再是上门收保费,如今又威胁到唐婶家!干他娘的,不砍死他,劳资不叫黑面罗刹!” 唐叔跟着苦口婆心劝道:“若言啊,你这一去万一真出了事,留下花娘和小瑄两个你舍得吗?” “我!”若言挥舞在半空中的手缓缓顿住,挣扎的力道也变小,呐呐道:“花娘,叔,婶你们放开,我不去了。” “怎么回事?”冷枚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 若言不闹了,花娘松口气看向唐叔唐婶:“怎么回事,若言怎么突然要找人拼命?” 周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若言一瞪,人群做鸟兽散。 花娘将唐叔唐婶请进大堂,唐婶环顾四下,附在花娘耳边:“廖家放出话来,镇上不论哪家铺子,敢接你家生意,廖家定不会让那家铺子在桃花镇呆下去!” 唐婶声音小,但后头的冷枚还是听得分明。 花娘一愣,怪不得若言突然这么冲动! 由着唐书唐婶退了订金,两口子觉得到底是为了自己对不住花娘,简单聊了两句后匆匆离去。花娘一家是外来户,镇上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桃花镇,又岂能因花娘之故,被迫离开不知多少代赖以生存的土地! 花长叹一声,扭头朝冷枚道:“如你所见这般,客栈要想在桃花镇开下去,少不得要与大仇人廖家打交道!” “哦?愿闻其详。”冷枚挑眉道。 廖家是桃花镇最大的富户,祖上是京里的大官,三年前廖家搬回桃花镇祖宅。头一年还好,第二年便看上了有间黑店的地里位置,经人打听得知桃花镇最大的桃花山归花娘姐弟所有,更是动了据为己有的心思。 遣人来说过几回,给出的价格一回比一回高的离谱,花娘自始至终都毫不留情地拒绝! 廖家觉得面子上难堪,更铁了心要得到店和山。见花娘油盐不进索性改变策略,腊月初时趁若言上山打猎的空档,收买街头的混混冲进来将客栈砸了个底朝天。 同时放出狠话,但凡敢踏进有间黑店用饭的,他廖家定不让那人好过! 桌子中央无声放着一大盆猪肉白菜炖粉条,姐姐拿着筷子沉默不言,若言姐面色难看得跟人欠了她银子似的。浅瑄捧着碗尽量让自己吸溜粉条的动静小些,不要打扰到她们。 得知前因后果的冷枚,用膳速来讲究气氛,见眼前三个满面苦大仇深,他也没了胃口,便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他身子虽没大好已能行动自如,不再如之前‘举步维艰’。昨日起,便没让人送饭到他屋里,而是和花娘三个一起用。 “正月里牛二来收保费怕也是受廖家指使,廖家无非就是想把我们逼到绝路。”花娘深深叹了口气,廖家那位京官不知官至几品。甭管几品,捏死她这种无权无势的小百姓绰绰有余。 “咱们怎么办,总不能由着廖家乱来,否则连活路都没了!砍也砍不得,闹也闹不过,连县太爷都听他家的!”若言气得将桌子拍得啪啪响,好容易收敛火气咬唇犹豫道:“要不,以后咱们缺东少西都去县里买得了,廖家手再长,总伸不到县里去!” “没那么容易,廖家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桃花镇距梨花县来回足有半日路程,耽误工夫不说。咱手上钱不多,县里的东西比镇上要贵些,哪有闲钱折腾。除去大堂换掉的桌登,二楼厢房要修的地方也多!”她是真的穷,每花一个钱都要精打细算。 好容易熬到及笄可以大展手脚,却碰上廖家来找麻烦!光是将店里损坏的东西补修一番,就得花掉大半余银。过些日子小瑄上私塾要交束修,需要的银子也是大头! 战事消停了,桃花山也该请人重新规制一番,该种树种树该修路修路这些都要钱啊! 冷大哥没来之前,她们仨每日主食白饭配酸菜野菜,很少有肉吃。这般情境,说她家徒四壁半点不为过! 花娘心下有了计较,廖家是她生财之路上不可逾越的阻碍,无论如何必须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