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到营帐的时候,裴令竹一抬头,看到秦珩正站在帐口,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目光炯炯盯着二人走来的方向。 她下意识上前伸手去抚他的眉头,轻声道:“我管李将军要了些吃的,先垫垫肚子,落地后就没吃上饭,你也不觉着饿。” 秦珩露出笑容,握住她手,“回神就没见着你,还以为又到处跑了。” “我像是那样贪玩的人?” 他回身带了眼端食盘的人,“你不贪玩吗?是谁在南阳古寓喝得稀里糊涂回来的?” 她飞快地瞪了他一眼,进了帐中,就不再多言,小心地把食盘上的东西都放到桌案,给两个空碗里斟了点酒,“稍稍喝一点,暖暖身,没有多一杯。”说着,她看向那黑衣少年,“你先出去罢,黑衣的营帐在东北角,你去找他们。” “是。”黑衣少年作礼出去了。 他一走,裴令竹有显然的神色不悦,但一闪而过。秦珩捉到了她的表情,没有特意提出,只是给她面前的碗也稍稍倒了点酒,“你也喝一点,连日奔波,瞧着你手脚都没暖和过。” 蒙岩在一旁微愣,转而轻咳道:“君上。” 秦珩坦然道:“国王与王后鹣鲽情深,是国之大幸。” 裴令竹正喝酒,猛然一口哽在喉口,呛得咳嗽起来,红了一张脸瞪秦珩,却碍于蒙岩在场终是没说什么,缓和了情绪,安安静静地吃东西。 秦珩仿似什么事也没发生,坐下来一边吃,一边神色如常与蒙岩继续讨论军中事宜。他如今已能够越发自如地随意在话趣和国事间转换了。蒙岩也是措手不及,前一会还被他的厚脸皮震慑了,后一会又要随着他思路继续理事。 “如今粮饷一事,虽则紧迫,却还未迫在眉睫。但有一事,我的意思,比粮饷更为重要。之前我授命你训练新军,此事万不可停。匈奴袭我,可看作好事,也可看作坏事,再难,也当有转圜余地。但是新军一事……” “臣明白。此次大战,我知我军当有伤亡,还是扛住了,没有将新军慌忙投入战斗。” “你做得对。”秦珩面容肃然,“我大晋与魏国必然有一场恶战,这场恶战的希望,我托付给你了,蒙岩,你千万要把住关。” 蒙岩闻言,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末将领命!” “诶,不必如此,多礼了。坐下坐下,咱们接着说。如今军中粮饷尚可坚持两个月,国中筹备我预计尚能输送三月粮饷,你琢磨琢磨,这半年时光可有望恢复几成元气?” “七成。只是有一事,君上可曾思虑过魏国近来行事?据斥候来报,魏国最近可是活跃得紧,臣怀疑……他们或与匈奴勾结。” “你也作此想?”秦珩道,“你与蒙溪倒真是亲兄弟,我来之前,他也曾如此说。” 裴令竹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随意听着,一边慢慢收拾二人吃完的餐具。蒙岩有稍微注意到她,这等军国大事,君上都不避讳她,一如往常。这恐怕不仅仅是王与王后感情深厚的事,这位王后私下定也为君上分过忧。 这样想着,他却忍不住念及王城家府中那个侍女……哎呀!着实过分!商议大事,何能乱神? 裴令竹自是不察这些,她收拾好就落座在一旁,像以前每一个在王书房陪着他的日子那样,一直到两人说得差不多,才歇了口气。秦珩心疼她,不避蒙岩,就径自拉起她的手,“这几日着实是辛苦你了,军中条件亦是一般,不比王城宫里,你再忍忍。” “君上倒是客气得很。”裴令竹笑他,说话间蒙岩已然走出帐外,她便不再端着,直言道:“我这体格也未必有君上以为的那样弱,这天天的,怎么着也练出几分了。” “哦?你指何事?”秦珩明知故问又哈哈大笑,“我的小竹儿也学坏了。” “跟你学的。”她瞪他。 他亲昵地摸她的头,“别在帐中蒙着了,我带你去走走。”说着,从一边拿下披风,仔细给她披上,又戴上兜帽,“你穿黑色或红色便是最好看。” 裴令竹笑道:“那我穿别的色不好看了么?” 秦珩一愣,旋即摇头笑道:“你啊!都好看,穿黑与红更好看。” 她听了,分外满足,一昂头仿似是个娇俏的姑娘家就走出帐外。秦珩目光追随着她,也跟着走出去,正碰上那黑衣少年还候着,他先是将目光投给了裴令竹,停驻了一会,才看到秦珩走出来,立刻低头行礼。 秦珩的脸色恢复了冷峻,一言未发上前走到裴令竹身侧。 “骑马去。”说话间,蒙岩派来的军中司马就牵来了两匹马,秦珩却在裴令竹上马后,一把拉住她手里的缰绳,一个跃身就上了马坐在她身后。 她低声惊呼:“君上,这是军中。” 他淡淡道:“我知道。”说罢手上一用力,便驱马而行,身后有三五个护卫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目不斜视。 “君上怎么了?” 秦珩没有说话,带着她来到一处高地,这里离军营约莫二十里,东北方正好能够看到通向王城的直道,西北则是连绵的群山,南面可以看到乌压压的军营,有着人烟气息。猎猎的风自山间吹来,在山谷里打了个旋转,落到他们身上,便柔和了许多。 裴令竹摘下兜帽,秀发都束冠了,零落有些散发,在风里轻轻飘着。 秦珩靠近她,将她搂近自己,“那座山,翻过去,就是九原,是我让蒙岩给我守住的地方。那片原野是我祖爷爷起的名,叫咸原。” “为何如今又叫九原?” “九为阳数最大,它是我晋国最大的原野,一望无际,曾经哺育过几代几十代的老晋人。我秦珩誓死要守住它。” 裴令竹听得笑起来,叹道:“我从前以为,你们男人啊,真是无聊。日日里想着什么建功立业,想着这般那般,却独独不思量儿女情长,功利心太重,戾气太重。到头来身死之日,还不是一场皆空了。” 他些微皱眉,极有耐心地问道:“那如今又作何想了?” “如今觉着……”裴令竹微转身体,将头靠在他胸口,“我的珩哥是草原上的雄鹰,是山间的猛虎,理该啸声震山河,不是什么山鸡野兔能比的。” “山鸡野兔?”秦珩怪声重复,转而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久久不止。 好一会,平复了心情,他问道:“你可知为何此次我非要带你同行?” “知道。” “哦?你知道甚么?” 裴令竹收了心绪,神色有些冷,“南山离宫,我去过不少次,头几次不过是觉着娘的宫殿到底有些魏人风气,与我晋国的粗疏厚重有所相异。可后面去的那几次,除了些脂粉气,还有些别的。” 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继续道:“前些日子,我曾召唤王御医,他手下有一弟子,可算是他的传人,此前是服侍离宫一应事宜的。恩威并施之下,他虽不敢直言,却给了我一个离宫所用香料的配方。” 秦珩呼吸一滞。 裴令竹继续道:“那配方我让越秀问了王御医,老御医以为我有孕了。”她轻轻抚着秦珩胸口的衣服,“君上早就知道了?” 他的喉头发苦,硬了声道:“国之太后,行为不端,我身为国君,自有匡正义务。” “是那一日夜访方涓的那人。” “你连这也知晓?”秦珩蓦地低头。 “我在离宫门口见过。君上,女人的直觉是有些可怕的。只是此事……我未能襄助君上,是令竹无能了。” “与你无关,人自有造化。我以为你只隐约觉得到,却不想,你倒是心如明镜。” 裴令竹静静靠着他,没有多说。她能有这些判断,有一部分来自于前世的记忆。她始终对那个“淫|乱后宫”的罪名耿耿于怀。她的一生,纵然善妒无知,也断不会有对秦珩的二心,她再爱不起别的人了。 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一定有它的来处。 只是她怎么都料想不到,这个来处是离宫的太后。 但这却能够解释前一世秦珩的心硬如铁。在顾言希的蛊惑下,在各方的权衡中,他选择了保全太后,而将她投入狱中。那一趟送她去和亲的囚车,只怕是顾言希在暗中作祟,妄想斩草除根。 因此,她在梦中便看到了那个将护卫队全部斩杀的酷烈的秦珩。 想到这里,她抱他愈紧。 “怎么了?害怕了?”他用披风将她裹住,“你不在宫中,那些脏水便难泼到你身上,安心待在我身边便好。”温热的大手轻轻抚着她的背。 裴令竹心中激荡,只觉得说是人世无常,却世事总在人意料之外。这一生,他甚至都不曾问过她,就决定弃了他的娘亲。他把她握在手心里,拴在手边,只愿她周全。 前一世他爱过她又或者一直爱着她,这一世他亦是选择爱她。 谁说这不是注定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