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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

幽幽的佛堂前,燃着两簇长明灯,中间置着祭拜的瓜果,瓜果碟盘前是一个香炉,上面插着三柱香,清雅的檀香随着香烟袅袅升起又散去。佛龛上,含眉低笑的地藏无言地静默着,瞧着女子在面前捻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念子。    这世上的人,唯有到了走投无路之时,才肯虔心向佛,只是不知这茫茫无涯的苦海正由其一步步填成,真个儿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怀玉拨完最后一颗念子,缓缓地睁开双眼,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处落下。她今年其实不过三十五岁,只是已是银霜满头,长发未挽发髻,披洒了下来,垂在严丝合缝的地砖上。身上穿着用生麻所制的麻衣,断处也不娟边,这是五服里最重的丧服,叫斩衰,唯有最亲近的人身亡后才可上身,而怀玉已经穿过三次了,一次为父,一次为母,这次又为夫。    这间小小的佛堂未点暖炉,冬日里这样冷的天,早就跪得手脚发冷发麻,可是怀玉却要一直地跪到天明,等着天光初露时便是她结果之时。怀玉想到此处,微微牵动了嘴角,想笑笑不出,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了些心安。于她,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怀玉慢慢闭上眼睛,接着祷念《往生咒》。她的食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念珠,不知不觉间似乎有双手合上了她发冷的手背,将她的手包在中间,还要哈出口热气帮她暖和着,且又不嫌耐烦地照例在耳边嘀咕一句:“这么凉的手,也不晓得让丫鬟把手炉拿来捧着,仔细生了冻疮。”    怀玉蓦地睁开眼,下意识地喊了声:“萧宸喧!”    她慌得四下打量着,点在一旁的案几上的烛台上烛火跳了跳,只照出了怀玉一人的身影。她颓然地收回了视线,低下头,看到自己的那双手。这双手也曾拿过扫帚,握过花洒,端过夜壶,冬日里生得冻疮要熬过一个暖春才能渐渐消散,只是自从嫁给了萧宸喧后,他便再也没有叫自己吃过一次苦,连从前生冻疮留下的疤痕也让他四处求来的药膏消磨了痕迹。    怀玉的手慢慢蜷紧,抬起头,望着慈眉善目的地藏王菩萨,茫然道:“难道是我错了吗?”她顿了顿,哑然泣道,“难道当真是我的心思太过歹毒了吗?”    无人作答。    窗外寒风四起,看守着她的两个婆子吃了酒又回来了,猛地被这风一吹,又哀声怨载起来,想着这样的日子还要来这儿守着个犯人,更不耐烦,故意地对着门,要说给怀玉听:“自作孽偏生还要连累老爷,如今倒是累得我们也没个暖和觉可睡。反正左右要死,怎么不早死,也好让我们解脱了去钻那暖炕啊。”    “别乱说话,你还不知道,屋里头这个可歹毒着呢,素日里老爷是如何待她的,我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也甭说是我们了,这满京城哪家不羡慕她嫁了个好夫婿,结果呢?”    “说来也多亏老爷不嫌弃她的出身,本来还跟我们一样,大了之后就放出去随便配个小厮便好了,哪里想,勾上了老爷倒是麻雀变成凤凰了。也是老爷待她好,从不防她,哪成想。”    两个婆子再粗俗,说到了最后也不舍得再说下去了,只是一人一口冲着门吐了口唾沫,暗自嘀咕着:“要我说,老夫人也是个心善的,还肯依着老爷的遗愿来,让她和老爷合穴同墓。是我的话,直接把她抛到乱葬岗让野狗啃了便是了。”    怀玉每一句都听得分明,她冷笑,每一个人都说她是狼心狗肺,可却也从来没有一人能理会她的苦楚。    怀玉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她是可以能杀了萧宸喧。    萧宸喧到底有多少的功夫,怀玉不大清楚,只是约略听明刊提过一次,道他混战中自保是不成问题。怀玉也知道他每天早起都有晨练的习惯,日日都要练得汗津津的回来,回来后还非要往她身上蹭一蹭……    所以,怀玉从来没有想过那把匕首真的能扎进萧宸喧的胸膛里。    她不相信,萧宸喧也不相信,他扶着怀玉的肩膀,因为失血过多,他已经面色苍白,脚下无力,只能把整个身子都靠在怀玉的身上。怀玉的双手还扶在匕首的把手上,到底是害怕这刀没有扎深还是害怕萧宸喧把匕首□□,怀玉说不清楚,她只是知道,那一刻,她是真心想让萧宸喧死的。    萧宸喧想去掰她的手,哪里还有这个力气,只是动了两下,便虚弱地垂下了手臂。他看着怀玉,眼前的人已经泪流满面,可大约没有一滴是因为他流的。他知道怀玉害怕,恐惧,但更知道怀玉因为报了仇有了快意。    萧宸喧都知道。    他想要抬起手,再去摸一摸怀玉的头发,却被怀玉躲开了,萧宸喧的手便徒然地撑在半空中。他最后看着怀玉,艰难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别怕,别怕,我不怪你,母亲也不会怪你的。”视线垂下,看到怀玉袖口的血时,又虚弱地说道,“你的衣服脏了,记得……”    他终于支撑不住,永永远远地闭上了眼睛。    怀玉呆呆地瞧着他,多少次,萧宸喧喜欢用他结实的双臂搂着怀玉的肩,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逗她:“阿玉,你听听我的心跳,怎么会这么快?你说说看,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药,怎么一见到你,它就忽然跳的这么快了。”他的眉眼弯成月牙儿,素来清冷深沉的目光中带了几分的柔和,他把下巴磕在怀玉的脑袋上,吻了吻她的发间,叹息道,“我的好阿玉。”    可是,如今,你的好阿玉把你杀了。    萧老夫人拄着拐杖,扶着丫鬟,也不顾晚上更深露重自己又腿脚不便,赶了过来,才进了院门,就叫着萧宸喧和怀玉的名字。她原以为这不过是小两口之间起了争执,丫鬟和婆子劝不下才急慌慌地报到她哪儿,哪里能料到才刚进门就看到亲生儿子躺在了血泊中,儿媳妇站在一旁,眼角只剩了两道泪痕,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冷静了下来。    “阿玉,这是怎么回事?啊?”萧老夫人惊得把拐杖都抛了,先问着怀玉,却也没等她的回答,一叠声地请大夫,又去探萧宸喧的鼻息。等终于确定了萧宸喧是已经身死了,萧老夫人抱着儿子的尸首儿呀肉呀哭了起来,跟着进来的丫鬟婆子也都围着跪下哭着,每一个都好像伤心欲绝一般,只有怀玉站在她们之外,冷冷地瞧着。    门吱呀地开了,怀玉从沉沉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她跪在蒲团上回头,风吹进来了飞雪,廊下白色的灯笼打着转儿,拉下了两道长长的身影。    怀玉的嗓子有些沙哑,她的腿早已没了知觉,不能动半分,只好就着这别扭的身子,道:“老夫人。”    萧老夫人把丫鬟留在了门外,拄着拐杖进了佛堂。她身上也穿着生麻制的麻衣,佝偻着背,远远望去,像是被折了腰的竹子,整个人都缩的瘦瘦小小的。拐杖点着地,每走的一步步履都是轻浮的,天地间唯有那根拄拐才是依靠。    她看着怀玉,面庞上已经流露不出过多的情绪了,现下只剩下了疲惫:“我儿一死,你竟是连声母亲也不肯唤了。”    怀玉沉默了会儿,矮下身子一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去搬动着自己的腿,这才勉强地将整个身子转过来对着萧老夫人。她将头磕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她满头的白发在这只有烛火照明的黑夜里格外的扎眼。    萧老夫人闭上了眼睛,长长久久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好半晌,才睁开眼睛,视线长长放远,不肯看眼怀玉:“这礼,你该给我儿行。”    “萧宸喧一命抵家父一命,我并不欠他。”怀玉道,“这礼是行给老夫人的。”她从地上抬起头来,“还望老夫人看在我儿流着的是萧家的血脉,替我……好生照顾他。”    萧老夫人忽然就激动了起来,面皮子涨得通红,几乎是嘶吼出来一般,拐杖咄咄地点着地:“我从前就说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儿偏偏不信,执意娶你进门,纵然素日是千般疼爱,也没有化仇为恩的道理。是我儿糊涂,不怪你!”最后一句,是带着咬牙切齿的赌气。    怀玉平静地受了下来,只道:“是我狼心狗肺了,萧大人的情实在承不起。”    萧老夫人气得想执起拐杖打怀玉,可是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已经让她失了这力气,最末也只能化作恨意地敲打地砖。    “我儿素日待你如何,你当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否则你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萧老夫人抚着胸口,闷声道。    怀玉抬起双眼,看着萧老夫人:“倘若不是他,家父与家母该和老夫人一个年纪了,幼弟幼妹也能在家母膝下承欢,而不至流落在外骨肉分离。萧老夫人说得不差,是我忘恩负义,记不得萧宸喧的种种好,可我到底也忘不了怀氏家破人亡之痛。怨只能怨,萧老夫人当年没有劝住萧宸喧。”    萧老夫人自嘲点一点头,似乎很认同怀玉所言:“依你所言,当真是我的错了。”她顿住了,过了会儿,才仰天长笑,道,“儿啊,你可听见了?人都说千里做官只为钱,你说你,好好地做官,安稳地领着你俸禄过完这辈子便好了,非要做那劳什子的变革,闹得外头的人骂你,媳妇怨恨你,死也死得这般委屈,何苦来?这天下多的是尸位素餐之人,娘亲也不求你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娘只想让你好好地陪在娘亲身边。”    怀玉略略动了动身子,她想起那年的除夕,萧宸喧新升了丞相,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府上道贺之人绵延一月也未绝。怀玉每日待客也待得累了,后来就懒得出门,只在府中称病,萧宸喧下朝回来后不知真假,以为怀玉果真是累坏了,又是让请大夫,又是让人煎参汤,自己则歪在床头给怀玉探额头。    怀玉抱怨他:“好端端地升什么官,没得连累别人。”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也不知萧宸喧升这个官,又害了多少人无端入狱生不如死,只是那时候萧宸喧刚巧答应了怀玉要帮她寻失散多年的弟弟和妹妹,怀玉不敢罢了。    萧宸喧亲了亲她的额头,道:“有一句话,我很是喜欢,只念过一回,就再也忘不了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怀玉讥讽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触及到了萧宸喧的目光后,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最后萧宸喧道:“阿玉,我注定不会是个好人,可我想做个好臣子。”    怀玉那时已经困极了,迷迷糊糊间听见,也不当一回事,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只是不知如今怎么就想了起来。    怀玉捏了捏手背,想把脑海里那莫名地慌张给按下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杀了萧宸喧终归是没有错的。只是在这佛堂里跪了三天,那些以往被遗忘的记忆一点点的翻检了出来,给怀玉看到了一个从未谋面的萧宸喧,她便终于有了慌乱。    怀玉将这一切归结于,她终归是个女人家,不曾杀生,更不曾杀人,她,不过是在惶恐罢了。    怀玉想,她终归也是快要解脱了。    屋外北风紧得很,再拨完一百零八颗的念子,她也可以寻根白绫吊在梁上,求了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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