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大家都过得不大好。 怀璎被白路生的长相吓哭,哭了半晌沉沉睡去后,快到了晚间,怀玉要来叫她起身吃饭,却怎么也不肯醒。怀玉这一探额头方知发了热,忙请了胡大夫来瞧,闹了一通后,等怀玉和董氏坐下吃饭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 整个院子都是冷清清的,怀子满是独身回来的,既不见萧正廷,也不见他那位师兄。他回来后,一言不发地进了书房,将门紧紧地关了起来,任谁去敲也不开,只有烛光将他的身影抱在了窗纱之上,见他佝偻着腰,伏在案几上,不知在做什么。 当夜,萧宸喧并未归来,许是和萧正廷一道住在客栈了,董氏一边埋怨他不知差人回来说一声,一面关了院门。她将还热着的饭装在食盒里,放在了书房门口,提醒怀子满饿了时记得打开吃了。 她方才嘱咐完,一回身,却见怀玉站在廊檐下望着一钩的弦月,董氏叹道:“回屋里歇着罢,夜里你还要劳累些,照看着阿璎。” “娘,我问您件事,”怀玉淡淡地开口,似乎如闲话一般,“父亲当年在云州求学的事,您知道多少?” 董氏忽然紧张了起来,她局促一笑:“那时候我还是个丫鬟呢,老爷即使捎书回来,也是给夫人看的,我知道些什么?” 怀玉道:“我只是见父亲今日实在伤心,便随口问问,看有无法子可宽慰他,您紧张做什么?” “我……我没有。” “那……北晋王的事,您听说过吗?” “没,一个丫鬟,怎么可能知道王爷的事。”她似乎急于逃离,匆匆地说完这句话,就要走,怀玉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 “我本来没有怀疑过您的,您是我最敬重的娘亲,可是您却不肯与女儿掏心掏肺地说句实话,难道不觉得太荒唐了吗?”怀玉紧紧地抓着她,逼迫她看着自己眼睛,“娘,你不能和我说句实话吗?” “实话就在这里,你要和我说什么?”董氏忽然强硬了起来,她奋力地想挣脱出怀玉的挟制,只是不知怎么全身没了力气,她只能无力地掩着眼睛,道,“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父亲说,他以乞儿的身份回到了漳度,是已经脱离了奴籍,小有家业的您救济了他。这家业果真是您挣下的?” “是。”董氏犹豫了一下,“素日夫人赏赐颇丰,我也学着府里的妈妈买了两个宅子。” “赏赐再丰,怀府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怎么先夫人这随手一赏,便赏出了两处宅子?”怀玉步步紧逼着。 “我……”董氏道,“怀府虽非大富大贵,但夫人的娘家也算是一方乡绅,当初她出阁,嫁妆也是颇丰。” “我记得先夫人也是漳度人,漳度的人家中富贵到随手赏给丫鬟的银钱能让丫鬟买两处宅子的,没有一户人姓江。”怀玉道,“这些银两,是怀老夫人给的吧?” “你……”董氏瞪大眼睛望着她,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你素日不是最讨厌她,如今怎么倒说她好了?” “您不觉得怀老夫人对我和阿璎的态度很怪异么?她虽然眼里瞧不起我和阿璎,可倘若我和阿璎想要什么,她何时亏欠过?别的再且不说,单论前些日子阿璎还闹着要吃桑葚,您想都不想的便说到日子将她送去阿婆家。您明知怀老夫人并不喜欢我们,却似乎也不担心我们在她手里吃了亏,而去年,阿璎在怀老夫人那可是吃饱了桑葚才回来的。”怀玉顿了顿,“还有整个怀府对父亲的态度,是想将他抛在外头,可又不忍心,明明是怀老太爷亲口下令将父亲逐出了家门,可怀老夫人却偏偏敢违背亡夫的意愿要变着法子与父亲修好,而这一切,族亲却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什么。您不觉得,这一切都太矛盾变扭了么?” 董氏茫然道:“阿玉,你现在是在质问我,觉得我是那个挑得你们血亲断了关系的罪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娘,我只是觉得当年的事很蹊跷。”怀玉犹豫了一下,放缓了语气,道,“大家都是说半句留一句的,叫我怎么也猜不明了。父亲这个样子,您何时见过?他方进门时,我不信您没瞧出他是哭过了的,向来素净的袍子的膝盖处,有了两团污泥,也没掸干净。” 董氏沉默了许久,怀玉可以看出她很是挣扎,眉头越锁越紧,似乎一直都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说,最末她将忧愁的目光望向了书房,叹了口气,道:“你随我进屋。” 这是肯告诉怀玉的意思了,怀玉听了还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董氏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的,却不想,也就三两句,她轻易地松了口。 进了屋,董氏点上了蜡烛,却不将门窗关起,唯恐怀子满忽然从书房里出来,在门外听了去,若只是这样敞着门,他看了只会当作是母女俩在闲谈,两人也好止住话头遮掩过去。 “我那时是个丫鬟,知道的事情当真是不多,以前一直不肯说,一则是因愧意,二则是因有两件事,怀老夫人嘱咐了又嘱咐,几乎是威胁般,不让我说出去。”董氏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她的手与怀玉的手紧紧地交握着,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她方肯道,“夫人不是病死的,是上吊自缢了的,也不是,或许可以说是被逼死的。” “什么?”怀玉瞪大了眼睛,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一则消息,几乎让她消化不过来了。 “你方才问我知不知晓北晋王,我焉有不知道的道理?那北晋王是在云州起义,好大的阵仗,云州离漳度也不远,坐水船几日就到了,所以那时漳度人人自危,甚至有好些大户已经商议着要逃出去了。况且,那时老爷还在云州,他的先生也被抓了,夫人是日日都在担心,成宿成宿地睡不着,就差以泪洗面了,可偏偏,老夫人不担心,大夫人,二夫人也不担心,相反,还有些喜气洋洋的。” “不担心,还喜气洋洋的?”怀玉登时有了猜测,可是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莫不成他们也是一份子?” “这个我便不清楚了,”董氏想了想,接着往下道,“夫人无论是碰到了什么事,都是藏在心里头的,不和旁人说。我只记得那段时间,老夫人她们高兴着高兴着忽然便不高兴了,反倒有些害怕起来,我原以为是叛贼要被擒了,可是想去街上打听,一到街上,都是逃难的人。我不明白她们在害怕什么,她们的高兴和害怕都是莫名其妙的。但,夫人就是在那天出事的……我回到我们的小院子里,正好看见老夫人从里面出来,沉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就在那天夜里,夫人自缢了。她临终时,写了封信就放在案几上,我看到了就收起来了,一直都藏着。我出门叫人,那时候慌得不得了,跑出屋时还摔了一跤,可是除我之外,似乎每个人都很镇定,老夫人只过来看了眼,便道,是忧思过虑死了的。之后,我就被关了起来,关了多久我也忘了,然后又被放了出来,给了我宅子和银子,告诉我老爷已经被逐出了家门,这些宅子和银子是老太爷借我的手要给老爷的,但我千万不能说出来,还要我好好地伺候老爷。” 董氏说话的声音与其说是冷静,倒不如说是一种不带感情的流利,她大约已经在脑海里将这些话不止一次地排演过,就等着某一天,秘密可以揭晓了,她便能毫无负担,顺畅地说了出来。而最初的时候,多少的泪流满面,已是不知了的。 “我最怀愧意的两件事,一件是夫人的死,我始终都没有帮她讨个公道。二来是老爷的事,我到底是失了我的本分,老太爷给我银子和宅子,是叫我伺候老爷,可我却叫老爷娶了我这个家仆出身的低贱之人,我更愧对夫人了,那时夫人才死了两年,我就背叛了她,我不是个忠心的丫鬟,倘若夫人在天有灵,想来也是很后悔带我出嫁罢。” 董氏越说,眼神越是空洞无物,她望着结了灯花又爆了的烛火,不知道在看点什么,只是眼角有两行泪,无声的快速的流了下来。 “那封信在吗?” “在,我将它缝在我的小衣里了,因为我不识字,害怕丢了就找不回来了,就一直都藏着,也不敢给旁人看。”董氏说着就起身,“我给你拿去。” “没有给父亲看过?” 董氏的脚一顿,缓慢地摇了摇头:“给老爷,我就更加不敢了。” 她开了柜子,从最底下取出一件许久未穿的小衣,又拿了针线篓出来,取了把剪子道:“我拆了给你,正好你识字,给我念念夫人究竟写了什么。” 怀玉垂着眼睑,道:“娘,当今的圣上是北晋王吗?” “不是,”董氏道,“是燕王,当初北晋王一路杀进丹凤的皇城内逼宫,燕王前来救驾,只是到底迟了一步,先皇的头到底还是被北晋王砍了,燕王震怒,当场将北晋王杀了。因燕王平定战乱有功,当时的太子又葬身在了火场,由韦家牵头,引着三公九卿三劝进言,奉了燕王登基。” “韦家?哪个韦家?” “还有哪个?自然是宜其韦家,他家世代出贵妃丞相,是真正的百年大族,也只有他们能号令三公九卿了。”董氏一边手脚麻利地拆了缝制衣裳的线,一面回答。 怀玉抿起了嘴角,宜其韦家她还是知道的,果真与董氏所言般,是百年贵勋,富贵泼天。 “好了。”董氏将布料都拆开,小心翼翼地将里头那张已经泛黄了纸取出来,递到了怀玉面前,紧张地看着她,“你念念,这上头究竟写了什么?” 怀玉展开信纸,时隔了这么多年,她还能看到信纸上落着的那几块泪斑,她甚至可以想见,江夫人当初坐在案桌前,摊开信纸,提笔写字时,内心是有多么煎熬。 “阿媛展信安,当你能看懂这行字时,我想你应当是很平安的,我便放心了,这信也不算白写了。因时间太过仓促,我即刻就要上路,纵然有心再与你聊几句,也没这个时间了,我便简要与你说罢。头一件你要做的事是一定要想着法子离开漳度,离开怀家,不仅你要离开,还要带着夫君离开,怀家……是此次祸事的参与者,我偶然发现了老夫人与老太爷的信件往来,记得上头便写了句,‘不日事成,我封爵,夫人封诰命,如此盛宠,也算光宗耀祖了’,这也为我招来祸难。第二件,你好好待老爷罢,照顾他也可,为他生儿育女也可,我都不会怪你的,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有个与他的孩子。第三件,我记得老爷素日有个交往极好的同窗,是位姓白的书生,你要劝着老爷与他远离,老爷一生为人刚直,倘若知晓自己竟然与反贼做了好友,想必会觉得愧对先祖。第四件,你千万千万要记得,老爷素日最爱吃盏马蹄雪梨银耳糖水,倘若你闲来无事,可以为他做一盅尝尝,想来他也是会很欢喜的。” 怀玉读完便沉默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在受了极大的委屈不得已要自尽前,给丫鬟留下的最后一封信里,没有一句提及自己,想着的全是旁人,她似乎是很从容地写下了这些字句,好似,只是自己要出趟远门,嘱咐着家里人千万不要胡闹罢了。 董氏伸出手,怀玉将信递给她,董氏将信掩在了胸口,她弯下腰去,难以自持地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