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喧回来的时候,怀玉已将喜服脱了下来,坐在当地的一张圆木桌上吃花生,她的手边还放了一小把的果子,除了花生之外,还有桂圆,荔枝,核桃——这些都是方才撒帐礼时抛下的,一小部分被怀玉偷偷地塞在了袖子里,另一边是她从被子里床缝间挖出来的。 她穿着单衣,外头披了件衣裳,头发随手在后头扎了一下,她便以这样松散地姿态吃着偷下来的果子,她的面前还放着那碟糖水荷包蛋,她却连一瞥都懒得瞥。 萧宸喧往日虽然不常吃酒,只是酒量却是不错的,被灌了这么些时候,脚下的步子却非常地稳健。 “为何不吃糖水荷包蛋?你不饿吗?”他说着四处看了看,屋内的果碟是早已撤了下去的,也不知道这些果子都是哪里拿来的。 “吃完酒了?”怀玉拍了拍手,红色如纱般的仁衣落了下来,她道,“是张妈妈怕你饿了特意送来给你吃的,老人家的一片心思,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了的,我吃这个就好了。” “本来就是做给你吃的,我在前头吃过饭菜了,并不饿。”萧宸喧说着想把那玩糖水荷包蛋端过去,只是指尖碰上瓷碗时,才知道荷包蛋已经冷了,“我让人重新做。” “别,才进门的第一头,就要东西吃,还让人特特地开火做,传出去要被人说不懂规矩的。”怀玉弯着头看他,忽然,嘴角勾起了一个笑,带着几分的不怀好意,“你不是牙疼了吗?还要吃甜食?” 萧宸喧愣了一下,方知张妈妈的话她都是听了去的,便登时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怀玉咬开一个桂圆,将白嫩多汁的果肉舔进嘴里,用舌含着,却还有功夫肯含糊不清地笑他:“可是吃糖葫芦吃的?都多大的人了,别跟阿璎似的还要蛀牙,那真是一点也不好看。” 萧宸喧瞥了她一眼,小声道:“只是牙疼,没有蛀牙,现在不吃了,就好了。” 怀玉看着他,意味不明地一笑,将吃剩下的果核吐在帕子里,包了起来,道:“快把荷包蛋吃了,歇着去吧,我乏得很,明早还要起来认亲。” 萧宸喧道:“悯春呢?” 怀玉道:“我让她先睡了,从小就没丫鬟伺候,出阁了反倒金贵起来了,倒很是不习惯。”她起身,道,“麻烦,出去的时候帮我把蜡烛吹灭了。” 萧宸喧闷闷地道:“新婚的红烛是要燃一晚上的。” 怀玉回头看了他一眼,带着些歉意:“不好意思,我忘了,那麻烦你出门的时候帮我带个门,我先睡了。” 他们年纪都还太小,不能同房,怀玉便在新房宿了下来,萧宸喧另要住到厢房去,这一瞧,似乎与在怀家时相差无几。 萧宸喧道:“你饿着还是吃点什么才好。” “早饿过头了,现在只想睡觉。”怀玉将衣裳取下,挂在衣架上,“你也早点歇下吧,很迟了。” 萧宸喧抿了抿嘴,将瓷碗捧起,道:“千万不要让蜡烛熄了。”他顿了一会儿,才听到怀玉应了声,道:“你放心。” 萧宸喧开了门出去,眼见一个黑影差点跌了进来,幸好手在门上扶了一把,这才勉强稳住身子。萧宸喧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道:“嬷嬷,你这是做什么?” 张妈妈有些讪讪的:“公子不要动气,我这也是怕你们年轻,不知分寸地乱来,有个大人看着,还能拦着。”说着,想要避开遮在眼前的萧宸喧,踮着脚想往里头望着,口中道,“奶奶可有歇下?让我进去伺候吧。” 怀玉翻了个身,面朝里闭着眼睡了,她此时除了庆幸方才上床时没偷懒将帐子撒了下来,刚好能将她挡一挡,另一面却在心里对张妈妈嗤了声,这样蠢的人,真犯不着让她放在心上,作为萧宸喧的奶娘,却还不如她这个外人了解萧宸喧。 萧宸喧果然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将瓷碗塞到张妈妈的手里,道:“晚了,嬷嬷去歇着吧,阿玉早洗漱完了,不用劳烦你来伺候。” 张妈妈便皱起了眉头,道:“公子你不饿吗?这怎么一口也没动?” 萧宸喧道:“我在前头吃了饭菜,怎么会饿?”他将门轻手轻脚地带上,话语里已经带着些恼意了,“嬷嬷,这好心千万不能用错了地。” 怀玉一直都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等萧宸喧说了这句话时,她闻言起身,手撑在床沿上,望着萧宸喧的身影从门纱上浮了过去,没一会儿,张妈妈也走了,她却还半坐着。 萧宸喧是个聪明的,且极其善于心计,这是怀玉毫无疑问可以确定的。正是因为这点,所以萧宸喧也很懂得分寸,不会一惯地做他的好人,他很知道何时应该做起主人的规矩,所以方才怀玉那一系列的反应,已经让他明白了,这才刚进门,新嫁娘便已经受了委屈。但出乎怀玉预料的是,萧宸喧会不避开她,直接在门口指责了张妈妈,这样分明是下了张妈妈的面子,依着萧宸喧素日的性子来看,他应当是会周全两边的关系,而不会如此这般。 怀玉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了,她只愿自己是多虑了,反生了疑神疑鬼的心思。 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次日辰时,悯春过来伺候她洗漱,这些天在怀家,她学得就是帮怀玉梳各式各样的发髻,因着怀玉尚未与萧宸喧通房,且年岁又小,便仍梳在室的发髻。 萧宸喧已经等着她了,悯春帮她梳洗完后,却也不催着怀玉,反而递了怀玉两个福饼,怀玉是早就饿过头了,没了胃口,便道:“先去前头请安,回来再吃。”又提醒悯春带上红包。 萧家在凤陵的宅邸怀玉是头一回来,也正好奇着,萧宸喧便顺势带她转了转。萧家占地也并不大,只一个三进的院子,前院是萧正廷会客活动的地儿,小厮也住在那儿。二进院则是正院,张妈妈也宿在那儿,厨房也在那儿,三院方是萧宸喧的屋子。 虽然只是个三进院,空间有限,但布局的却是很好,天井里栽着些葱郁的矮木,缀着两块假石将不大的空间割裂开来,使其显得格外的幽深,可从景中见景。但无论如何,这院子与旁人比起的确是算得有些寒酸了,怀玉面上虽未动,但目光却扫到有些窗棂已经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松散了,包括屋子里的陈设,一切都是半旧不新的,是那种常被人使用而出现了些旧了的痕迹。 如此看来,萧正廷虽占了个县老爷的位子,但却也是守着那点俸禄过着紧紧巴巴日子的人。怀玉虽对他不熟悉,可想想萧宸喧现在的性子也没觉得有多大的意外,大约也只有这样正派的人方能教出现在的萧宸喧。 再想想,撇去当初她和萧宸喧乱七八糟的关系不谈,萧夫人对她也是从来没给过一点的脸色,萧夫人大抵上也是个比较温和的性子,甚至有时候让怀玉认为她已经温柔得没了脾气,否则换了旁人早押着两人去义绝了,哪里会让他们乱来。 只有一个人,怀玉是不大熟悉的,便是萧家的二公子萧宸昱。他是庶出,但也是一直养在萧夫人的膝下,平素里四书五经也没有一本是落下的,虽然比不得萧宸喧的聪慧,但后来也是考中了两榜进士。只是,他与萧宸喧很早就决裂了,带着姨娘独自过去了,两家婚嫁吉礼也不再往来,哪怕后来萧宸喧身亡了,萧宸昱也没有上门吊唁。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萧宸昱,怀玉是抱了十二分的兴趣。 等萧宸喧和怀玉到了的时候,萧夫人正在和萧宸昱说闲话。萧夫人今日特意挽了个元宝髻,戴着乳白珍珠的珠钿,穿了一身暗红的掐花对襟的裙袄,面上施了薄薄的一层粉,看来为了吃今日的敬茶,萧夫人很是有心的收拾了一番。 恭敬地站在一旁的萧宸昱与萧宸喧同龄,也是十四的年纪,但却比萧宸喧生得高大,穿着一身绛色的直裰,头上抓了个圆髻,用一块逍遥巾包着。听得两人进门,萧宸昱便转过身来,怀玉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生得也是秀气,但眉峰如剑,眼眸如星,便将那几分秀色减了一半,只多添了些儒味罢了。 怀玉诧异,她在丹凤那些年,为奴也好,做夫人也罢,见过许多大户人家的庶子,却很少能见到有一个气质能如萧宸昱般出众的。她不由地多看了眼萧夫人,见她面色和煦,想来也是把萧宸昱当作亲生儿子疼的。 萧宸昱拜过了萧宸喧,又与怀玉来见礼,怀玉忙还礼,她的礼节还是上辈子萧宸喧特意请了宫里的嬷嬷做得教导,当然不差,一举一动之间极其赏心悦目,萧夫人看着笑意便更深了些。 “珍珠,去请老爷来。” 怀玉便舒了口气,重生的好处此时倒是体现了。 萧正廷很快就来了,却是穿着绣着鹭鸶的朝服,头戴一顶乌纱帽,在正座上坐了下来。 便有丫鬟捧上茶来,萧宸喧与怀玉端着敬给两位高堂吃了,萧正廷和萧夫人各自让人赏了些银子,都不太多,用红布包着,怀玉让悯春拿了。 萧正廷放下茶碗,沉吟了一下,道:“我们这儿礼节虽是敬了,但切莫忘了白先生,有道是一人为师终生为父,这礼数是千万不能错的。” 萧宸喧道:“父亲放心,儿子下午就过去。” 萧正廷点了点头,对怀玉道:“论理你是新妇,不该让你如此劳累,但宸喧不在家的日子,白先生那里还需要阿玉你去孝敬。” 这本是怀子满的心愿,即使萧正廷不主动提起,怀玉也是要做的,今番萧正廷当着大家的面提前说了,算是一种长辈的吩咐,刚好帮怀玉免了后顾之忧,连张妈妈也不得不将话咽了回去。 怀玉便应了下来。 萧正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而问萧夫人:“回门礼备下了吗?” 萧夫人愣了愣,道:“两家离得这样远,还要回门么?” 萧正廷手扶着桌子起身,道:“离得远便早一日走就是了,等回门之后,宸喧也该去学堂了,宸昱是下午就走,是吗?” 萧宸昱忙答了个是。 萧正廷摆了摆手,道:“难得回家一趟,你娘亲和姨娘都很欢喜,也犯不着这般急慌慌地回去。” 萧宸昱道:“儿子愚笨,即是笨鸟,总要花些力气,先飞才是。” 萧正廷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只道:“我去衙门了,午膳不必来叫我了,近日衙门事多,大约是赶不回来了。” 众人忙行礼,等目送着萧正廷的影子瞧不见了,大家这才开始见礼。 萧宸喧拢共纳了两个妾室,一个刘姨娘,正是萧宸昱的亲生母亲,她的年纪比萧夫人还大了些,也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怀玉虽不用向她行礼,但她却也备了个红包,怀玉过手时捏了捏,并没有越过萧夫人去,她这才放心地收下了。另一个是郑姨娘,倒是年轻,挽了个很简单的单螺,戴着珠花,穿着一身洗过很多次的流仙裙,看着怀玉也是很温婉地笑了,只是身上却带着点药味,她似乎是怕怀玉在意,忙解释道:“奶奶放心,妾身是在吃中药调理身子,并无身体上的大碍。” 萧夫人听说,便问道:“可有请大夫来把过脉,大夫如何说?” 郑姨娘忙道:“这些日子为着公子的婚事倒是忙得忘了,等闲下来妾身会着人请大夫来瞧的。” 萧夫人点了点头,又嘱咐道:“千万别忘了,老爷膝下子嗣单薄,还指着你诞下个一儿半女呢,我过会儿也帮你在佛龛前供一炷香,你无事也过来拜拜,总要心诚些,菩萨才肯保佑。” 经此见礼,怀玉隐约觉得,萧家果真是难得的一家,竟连妻妾都能如此和谐,若真传出去了,萧正廷不知道要被多少的男子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