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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成

对难民涌入丹凤的事,林作北的反应不算慢,但到底不如韦晗早做了准备,他这边才刚让军队从东宫撤出一半去街上将难民管制起来,那边韦晗已经让人把折子写好,递进了内阁。    这次的折子,林作北没有法子盯着压力撤下,因为在折子的最后,由韦晗挑头签名,后头还跟着五卿。这是韦晗在韦家的人脉里所能调动起的所有人,三公之下有九卿,本是林家占五,后来王孙奚将廷尉送给刘经法,两家从数量上平齐,最后只看刘经法的支持谁。    而在今日的事端中,刘经法的站位极其明朗。虽则林作北与王孙奚面上和好,王孙奚也不能让还留在廷尉府的心腹与林作北对干,但刘经法从头至尾都不是王孙奚的人,这次借的也只是廷尉的头衔,所以无论是林作北还是王孙奚都无法左右刘经法的意思。    韦晗亲手把折子递给尚书丞时,特意叮嘱道:“这折子务必要亲自递到帝君手边,等到帝君的批复再回来,若不然,这登闻鼓还在天极门外头搁着呢。”    尚书丞犹豫了一下,想到宫中皆是林作北安排下的人,便多问了句,道:“倘若帝君仍旧看重左相呢?”    韦晗道:“帝君这些日子深居简出,不知外事,即使帝君觉得左相无罪,也该是要了解了真相后,再宣无罪,这清白才还的天下人服气。”    尚书丞听懂了韦晗的暗示,便拿了折子即刻往宫里走去,才刚出门就见到了林作北带着人往内阁走来,尚书丞忙往边上躲去,被李明中察觉了,他也不顾现在的身份地位,三两步跑上来拽着尚书丞的衣袖,去抢他手中的折子。    屋外一片喧哗,刘经法最先反应过来,出门大声呵斥:“在衙门外头拉拉扯扯,有失大夫脸面,李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李明中的手刚刚拽到折子的一角,哪肯放手,手上一边用力,一边大喊:“这折子中写的都是些胡话,不能给帝君看。”    刘经法道:“这折子是我们五卿在场,各人都有口述,看着马大人写出来的,你说都是胡话,难道我们都糊涂了不成?”    韦晗在他的身后缓步踱出,不去理会边上厮扭在一处的两个人,只是看着林作北,道:“左相大人,一切还是要依法办事,不要失了风度才好,不是吗?”    有韦晗的胸有成竹在前,林作北却被衬得狼狈不堪,他只觉得在场的人都在看着他的笑话,眼盼着他的倒台。林作北只感觉所有的气血都冲上了脑门,却只能看着眼前的人,纵然他们平静着一张脸,没有太多意味的表情,但在现在的林作北眼里看来,他们的面孔都扭曲成了幸灾乐祸的狞笑。    林作北阴骘着脸,道:“右相大人,还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先下了定局,否则反转太多,怕你一时难以接受不住。”    韦晗温和道:“我也没有其他的野心,至少总要流离失所的百姓一个交代吧。”    林作北道:“交代肯定会有的。”又呵斥李明中,“滚过来,脑子跟个木鱼一样,既然当着右相的面撕扯同僚,多大的脸啊,我可给不起。”说罢,拂袖离去,身后李明中慌忙迈着步伐跟上,边走边回头,看着韦晗他们。    尚书丞将顾翎的批复带过来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手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句传话,道:“明日早朝,一切都看右相的了。”    韦晗知道这是允了的意思,他在没人看到的时候终于出了一口气。毕竟这场局,每个人都在赌。林作北又岂肯放弃,从顾翎忤逆了他的意思,答应了韦晗要开朝会时起,东宫便传出来各式各样的消息递到了顾翎的耳边,一会儿是东宫吃茶烫了嘴,一会儿是东宫腹痛坐不住,再后来便是东宫陷入了昏迷之中。    皇后在旁听了,一次比一次惊慌,先时还是劝着顾翎,最后听到东宫陷入昏迷,直接跪在了顾翎的脚边,揪着他的腿,哭着乞求道:“帝君,阿维可是我们的孩子啊,你救救他啊,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事啊,否则等臣妾死后,该怎么面对先皇啊。”    皇后哭得越发地激动,顾翎却像是泥塑般的人,皇后哭到激动处,抱着他的腿晃着他的身子,顾翎的身形也随之而动,这模样像是丢了魂般。    但最后,顾翎只是道:“我这副样子下了黄泉,更是无颜面对先皇。”皇后哭得声音更大了,或许是被她哭烦了,或许也是为了安慰自己一番,顾翎又接着道,“阿维是皇嗣,诛杀皇嗣是灭九族的大罪,林作北没这个胆子。”    可是这话说的,大约连他自己都是不相信的。    次日朝会总算是召开了,林作北应该是没有想到顾翎此番竟然拿了铁主意,即使用上东宫的性命做威胁,顾翎也丝毫不肯动摇。他在府中的书房里生生坐了一夜,终于明白了,他或许正在被人往绝境上逼,向来对朝事游刃有余的他,在这浓浓的不安感的逼迫下,开始考虑起了安排后路。    所以在朝会一开始,刘经法拿着大堆的难民供词开始弹劾时,林作北几乎没做任何的挣扎,便将这些罪名给应了下来,只是却没有将罪都揽在自己身上。    “回禀帝君,方才廷尉所说的罪名,包括边境将领失职,臣失职这些都是存在的,臣也不否认,只是廷尉要将所有的罪名往臣身上推,臣却不敢苟同。其一,镇北关以张龙为首的几位将领平日里的确与臣私交甚好,当初他们前往镇北关也的确有臣的推荐,只是他们去了镇北关之后究竟如何,这便不是臣该知道的事,毕竟臣乃当朝丞相,若与边境的将领再有私交,就不是符合规矩的事了。”    他才说完这点,刘经法便反问,道:“按着左相的意思,自从张将军去了镇北关后,便与张将军失了联系?这不符合实情吧,左相,张将军逢年过节的可都记得让人押着几车的礼物运往丹凤专程送到你的手上啊。”    林作北道:“张龙将军的确是每年都有礼物送给臣,但也不单单只是臣一人得了礼物,右相每年也有张龙将军的人上门拜访吧?”    韦晗不慌不忙地道:“回禀帝君,张龙将军的礼臣下的确是收到了,并且年年都有,臣下家里的主管也每年都将张龙将军送的礼物编了册子,臣下正巧带了,若左相府上刚好也造了礼册,帝君正好可以拿来比较比较。”    林作北面不改色地道:“不过是寻常的人情往来罢了,况且张龙感念臣当年的推荐,每次往来给臣的礼物比旁人厚上几分,也是正常的。”又弯下腰向顾翎行了礼,道,“只是当年臣识人不慎,荐贤有误,所以今日边境之事,臣的确该担些责任。”    顾翎望了眼韦晗,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将神色沉下了几分,道:“左相接着说。”    林作北道:“其二,往年边疆的事,臣处理得也并非不妥,毕竟臣此为也保了边境五六年的平安。况且,廷尉方才说因臣的处理方式有误,而导致边关百姓这些年都生活在被匈奴烧伤抢掠的水生火热之中,只是试问,这些百姓本就是生活在边关,在最靠近匈奴的地方,匈奴南下劫掠,他们自然首当其冲了。换句话说,他们想要太平日子过,大可搬家,远离边关便可。”    韦晗皱眉,道:“左相此言实在荒唐,生活在边疆的百姓难道就不是我北秦的子民?难道我们就不要保护他们的安危了吗?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北秦的百姓在匈奴的铁蹄下被践踏?倘若是依着左相方才的言论,那南境的百姓是否应当为了免受灾祸而往北迁?若也是这个道理,左相又何必辛辛苦苦,劳财伤民地在南亭筑起了稳固的城墙,甚至还架上了大炮?”    林作北道:“右相如何能将北境那个和南境相提并论?匈奴年年南下秋狩,但南秦与我朝边境冲突向来不大,他们竟然是住在北境的人,自然应当知道北境更加危险。”    刘经法道:“南境既然比北境安稳,左相却往南境大费周章地造城墙,这不是白白地浪费吗?”    林作北道:“倘若不是臣把南亭的城墙修筑得如此坚固,廷尉大人果真以为南秦之人为何不敢犯我北秦的边境?”    韦晗道:“倘若左相能多多关注北境,能将城墙加固,配上良好的装备,再派几个可靠的将领过去,想必北境定然会比现在太平吧。”    林作北顿了顿,接着道:“其三,廷尉大人指责臣前些日子失职,才导致了北境的事态越来越严重。只是臣不明白,镇北关有张龙镇守,我朝文官从来不能干预边境的事,而内阁之中又并非只有臣一人,臣因病而休假在家,但内阁的其他官员却还日日夜夜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们呢?  右相当时怎么不主持大局,解决了事端呢?又为何要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臣的头上?”    韦晗道:“臣看方才左相在和张龙将军撇清关系上的意思是,除了逢年过节张龙送的一些礼物外,再没有多余的事了。只是据臣所知,应该不仅仅是如此吧?”他边说边从自己的袖里取出了一封信,让伺候的中常侍拿上去递给顾翎。    很普通的一封信,中常侍偷眼瞧了下林作北,见他的面色忽然凝重了许多,便知道这份信的分量,他犹豫了一下,还想着该找个什么法子将这封信藏了过去或者应该早早地备好一封信替了过去,只是刹那的想法,他也知道这不过是天方夜谭——众目睽睽之下,他既不可能换了这信,他也不可能神通广大到能未卜先知这信里的内容。    于是这封信还是自然而然地到了顾翎的手里。    林作北眼看着顾翎将信纸取了出来,他不知道张龙给他捎过信,也根本不知道这信中的内容,但这也不妨碍他明白能被韦晗呈到殿堂上的信有多少的至关重要。    按照张龙素日的德行,林作北不用细想也知道信里写了会写点什么,草包也只能是草包,关键时刻没有脑子便也罢了,却总要在适当的时候拉他后腿。    林作北脸色几乎快阴出水了:“右相这般随随便便地截朝廷命官的信件不大好吧?”  韦晗笑而不答。    那封信他看过,张龙写得很直白,也毫不做作,一封信几乎算是把他和林作北的关系全部都淘澄干净了。    顾翎捏着信纸,道:“左相方才所言原来都是在骗朕的,和张龙没有联系是假的,恪守规则不关心边境也是假的。事实是,张龙不仅和你联系密切,这边境的事可都事无巨细都听着你的吩咐。”    林作北强词夺理地想要再补救一番,道:“张龙不过是有些事务不知道怎么处置,向臣讨教一番。反倒是右相截了张将军的信,才导致臣处理事务误了时机,闹出现在的事端。”    顾翎道:“够了!”    他这一声大吼,震得全场都一惊,所有人都习惯了顾翎像个木偶一般,坐在龙椅之上,等着开始时来,结束时再走,从来不会像现在这般有这么浓厚的情绪。    林作北垂着眼睑,道:“帝君息怒……”    顾翎道:“朕要如何息怒?林爱卿自方才开始,句句都在撒谎,半点也不把朝堂放在眼里,把朕放在眼里!朕问你,为何镇北关所有的事务,张龙都要问你该如何处置?难道张龙镇北关没有属官?张龙连个师爷也没有吗?丹凤隔着镇北关有多少的距离,这信要在路上来回多久,连这种事都要汇报之后才能处理,究竟是张龙太过窝囊还是你的控制欲太强?”他连着说完大段的话,才勉强将情绪压了下去,撤下了激动,换上了稍许平稳的神色,道,“左相这般看重镇北  关,究竟看重的边境还是军队?”    顾翎这话已经说得太过明朗了,就差直接把谋乱两个字亲笔写在纸上贴到林作北的脑门上。  林作北忍了忍,他两处的脸颊上的肉垂在腮边,再加上鹰勾的鼻子,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只张着翅膀随时准备进攻的斗鸡。    他道:“帝君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谋叛的罪名可不能随便给臣扣上。”    顾翎道:“左相是在威胁朕吗?”    林作北皮笑肉不笑地一下,道:“帝君说笑了,借臣一百个胆子,臣也不敢啊,臣只是在提醒帝君该好好想清楚罢了。”    顾翎指着满场的文武官员,又是恐惧又是气氛,道:“你现在是在朝会上,当着所有的人在威胁朕。”    林作北双手兜在广袖中,垂眉低眼的模样,可偏偏比起高高坐在龙椅上的顾翎,更能震慑朝堂。    韦晗微微皱眉,手指有些不耐地在自己的手腕上点了点,马泽一在背后咳嗽了声,他点了点头,马泽一便出了队伍。东宫那儿还没有动静,林作北却已经又向顾翎施了心理压制的法子,韦晗还需要最后一根稻草来彻底把顾翎扳到己方来,自然不能由着他被林作北打击。    马泽一说了些什么,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在等着东宫的消息。    马泽一愤而道:“左相出于南亭林家,一生优渥惯了,如今却连君臣之别也不知晓了,竟敢在朝堂之上对帝君大不敬,眼里可还有北秦皇室?”    才刚话音一落,便听有个小黄门慌张又高亢的声音传来,韦晗霍然睁眼,在满朝官员的注视下,小黄门提着袍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帝座之下,道:“帝君,帝君不好了,东宫薨了。”    林作北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他的声音被另一道声音盖了过去,顾翎摘了头顶的冠旒被他扔到了地上,十二把的珠子在地上噼里啪啦地蹦弹着,顾翎的怒吼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林作北,那可是朕的皇嗣!”    紧紧扎起的发髻因为冠旒被扯下,几绺头发从鬓边散了下来,他拖着宽广的袖子无力地站在台上,他的眼底发红,脚步一个踉跄,颓然地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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