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分宜有一大户,姓卫,她家早些年做商贾买卖,挣得银钱之后添置了些田地,如今便专靠收租子过活。因她乐善好施,待佃户又宽容,在乡间博得了个好名声,人人尊称一声“员外”。卫员外家有一子一女,女儿十八岁上,正在跟乡间的大儒念书,教书先生说她聪颖,明年大比博得个名次不在话下。儿子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模样生得毓秀,行止气度不像乡下儿郎,倒像正经的大家闺秀,如今待字闺中,论聪颖,倒比他那个姐姐强上百倍。卫员外年方五十开外,平常无事挂怀,如今倒有一件烦心事,皆是因为她那掌上明珠看上了乡里的穷秀才。 穷秀才姓严,前年中的秀才,是乡间论读书识字唯一拔尖的人物,识得的人都说,以她的学问才华,中状元是没问题的。她与卫大娘同年,卫大娘就是卫员外的女儿,行一,便称“大娘”。因为前段时间卫大娘学业上无所精进,府中西席说,若是能延请天资聪颖的同年与大娘一块读书,相互督促,想必能够事半功倍。乡间唯有严秀才做得一首好文章,年纪又相仿,她家中又贫寒,交不起私塾的束脩,都是在自家的地上写写画画。如今卫家请她与大娘督促学业,又帮她交束脩,吃住都在卫家,岂不两便?本是好意,谁知严秀才这一来,却坏了事。 卫大娘是家中独女,颇有些骄纵习气,对于娘亲请来督促自己学业的同窗,颇有几分看不上眼。即使严秀才虽然家贫,却人才出众,相貌堂堂。两人一起完成先生的作业。严秀才的文章,先生挑不出半点错处来。卫大娘的文章,却有太多可提升的空间。如此高下立现。 起先,两人不睦,卫大郎是有所耳闻的。卫大郎就是卫员外家的儿子,因他居长,便称“大郎”。卫大郎的才学在大娘之上,只因为他生得男儿身,便一意在家中针织刺绣,养德修性。只因为她们家未来的前程全仰仗在大娘身上,于是大郎也在空闲之余,关注大娘的学业。于是他知道府中来了大娘的同窗,乡间的秀才,才学在大娘之上,大娘很是不满。 过了一段时间,听不见大娘的不满,却只能听到大娘对严秀才称赞不已,两人好得像同胞姐妹一样,同行同止,便是有那么起子小人看不上严秀才家境贫寒,被卫大娘知道了,定要斥责一二,恨不得叫这起个有眼无珠的小人不在自己府上才好,亏得严秀才开口,才作罢。 卫大郎听闻,心想,坏了。大娘是个直肠子不懂得转圜的人,起先让她不满,后头却教她欢喜成这样。这位严秀才对大娘岂是真心?不过是特意交好,为的在卫府好过罢了。能得大娘这样喜欢,可见其城府深,手腕又高。卫大郎心中直哆嗦,不知道娘亲是个为家中请了个助学的同窗,还是引狼入室。 卫大郎因为家境,容貌,见识都在乡间众人之上,时间一长,便以为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没有什么是自己不能解决的,自负自傲,知道了家中异常,又忧心大娘蠢笨,有意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对着大娘劝上一劝,不料话还未说完,平常对他异常尊重的大娘这次连话也没让他说完,红着脸梗着脖子打断他,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什么“我本以为大郎你是天下地下的人物,不料也是个有眼无珠的,严姊她为人的好,不是我这笨嘴拙舌能够说得清的,我只知道看不上严姊、说严姊不好的,都是些天下难得的蠢货!”,说罢气呼呼地拂着袖子走了。这样一来,却更加激起大郎的好胜心,严秀才此人,他便更要见上一见了。 按我朝的规矩,男女有别,男眷是不能见外女的。若是有那些大家公子不小心被狂蜂浪蝶看了去,便降了身价,日后必定不能嫁个好人家。分宜是个穷乡僻壤,民俗不及中原严谨,员外家中对大郎一向纵容,不拘他见什么人。卫大郎又是男中豪杰,自来就不将男女大防放在心上,所以才做得出窥帘的事。 卫大郎有心,自然有机会见严秀才一面。卫府虽然颇具规模,却不及大家府邸泾渭分明,内院与外庭往来也是有的。卫大郎既抱了这样的心思,果然有一次远远地看见严秀才走来,身上穿了一身半旧的洗得泛白的袍子,风度翩翩,剑眉星目,面容严肃,不苟言笑,身型挺拔,像一颗移动着的小白杨,一晃就转角不见了。 大郎见了那背影,莫名心中一动。那时正好是暮春时节,院落里合欢、玉兰樟树开得欢,,扬起飘絮,偶有落茵飞飞扬扬最后落在席上。假山亭台楼阁与红杏,曲折的回廊,红色琉璃瓦组成了院落的背景,可是这样的美景在大郎眼里没有一分颜色,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被那萧瑟的背影夺了去,平日里的伶俐心思一分也没有想起,怔怔地,再也不能想其他。 大郎自见了严秀才的背影,魂不守舍,古人说,“君子如玉”,便是如此了,可惜不能搭上话。又吩咐侍从找来秀才做的文章读,字字锦绣珠玑。不想这样的穷乡僻壤,竟然有人忧心朝政享国不远,又深知民间疾苦。人说“言为心声”,又说“读其文,想见其为人”,严秀才能做出这样的文字,人品如何可知了。 大郎又四处打听,原来严秀才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只有一个老父拉扯她长大,她随了母亲的才华,善作文,只是家境确实贫寒,家徒四壁立,自小便靠典卖田产,邻人周济和父亲绣些绣品度日。 大郎心想:以前我在书中读到,齐国的“君王后”本是莒国典史的儿子,碰巧慧眼识英雄,认出了在他家庸耕的齐国逃亡的太子是个人才,与她私奔。之后齐国复国,他便成为齐国王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如今眼下严秀才就是这样的人,当今之世,正是读书用武之地,她人品学识高标,日后必有出头一日,趁她如今还未发达,赶紧示好,晚了,她定然看不上我这样的乡下儿郎。大郎打定主意,春心萌动,对严秀才心生爱慕,只苦于见不上面,说不上话,没处可诉他一片相思之苦。 正在卫大郎愁苦自己满腔相思不为人知的时候得到消息:严秀才父亲病逝,严秀才已经赶着回家办丧事了。听说,大比在即,严秀才已经打点好包袱,在卫员外家的事情业已经处理妥当,不会再来了。等丧事一过,她父亲入土为安,她便要进京赶考,立誓不考中绝不回乡。 卫大郎一听,急了:这可怎么办?我什么都没说,她就要走了。事急从权,卫大郎决定夜奔。 卫员外头好疼:为什么她养在深闺的大家公子,能够做得出夜奔这种丑事?得赶紧派家丁抓他回来,若是严家那个穷鬼胆敢坏她儿子的名节,便是随便死在哪里,又有谁来收她的尸骨?卫员外阴森森地想。 这厢严秀才筹备父亲的丧事,人已经入土为安,明日她便要收拾包袱离开此地去京城了。严秀才坐在茅屋外围栏里,细细思索往事。 她自出生起,母亲便得了痨症而死,只余父亲一人。父亲为人好强,她自懂事起便知道要为父亲争气,自她显示了如母亲一般的读书才华后,父亲就更高兴了。可惜,高兴之外,也愁。愁锅中无米,愁才华无用武之地,毕竟读书是富贵人家的事。严父看着牙牙学语的女儿,如此才华,如此天赋,不忍心让她如自己一般,终生埋没在乡间。 然后,严秀才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日渐操劳,咳嗽不止,接的绣活绣得眼睛要瞎了,只为了贴补家用,为了严秀才能多吃一块肉,多买一本书。严家没有产业,仅靠亲族和邻人的接济度日不是办法,严秀才赶着去帮忙做家务,却被严父暴打一顿:“我若是不求你读书上进,何用这样辛苦?”最后父女两抱头痛哭起来。严秀才除了靠科举出人头地,还有什么出路呢? 自古寡夫门前是非多,严父年轻时相貌是乡间数一数二的,年纪轻轻就守寡,正是浪荡子欺凌的对象。孤女寡夫,少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其中辛酸委屈,不可一一述说。 好在去年她中了秀才,县里馈赠了些米油,足以度日。眼看她就要出人头地,能让父亲过上朝廷诰命的好日子,父亲却在节骨眼上病了,不久便撒手人寰。严秀才心中怨望:若不是这些年的操劳,父亲这么年轻,怎么会早早地就走了? 是夜,月光熹微,严秀才回忆往事,不禁悲从中来,却在眼角余光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莫非是贼?哪个贼没眼见来偷她家?断喝道:“是谁?”她虽然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却从来不怕什么。 那人畏畏缩缩地往前走来,在月光下一看,却是个清秀男子。衣着比乡间儿郎要富贵些,面容白皙,手指纤细,身型如弱柳扶风,不是面黄肌瘦的流民,也不是惯常劳作的庄稼汉,一看就是一个不事生产的公子哥。男子神情怯怯,眼里却直直地望着她,带着忐忑不安与期望,显然是来找她的,可是在她的记忆中却不曾认得这样的公子哥?“你是?”严秀才皱眉问道。 不近看不知道,严秀才五官端正,眼神冷冽,眉宇间隐隐有一股正气,正是他心目中的好女郎。来人正是卫家大郎。大郎见严秀才不识得他,强笑着解释道:“你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你姓严,分宜人氏,前年中了秀才是也不是?”大郎见严秀才不搭理他,继续道,“我是卫员外家的儿郎,卫家大娘是我的姐姐,你叫我大郎就好了。”“姐姐”是南方的称谓,北方称“姊姊”。 “何事?” “我听闻你父亲过世了,你不要伤心。你不日就要离乡进京了,我特意来,陪你……”卫大郎毕竟是未出嫁的儿郎,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面红耳赤,声音如蚊鸣。 严秀才一看便知,这是年少不知事的儿郎来夜奔的,不禁好笑。想必是这富家子弟平日里茶话本子看多了,什么不学好,却学红拂夜奔!世上有几个李靖?有几个红拂?严秀才不愿生事,拒绝道:“公子夜宿民宅,不符礼仪,且对公子名节有碍。某非轻狂之人,不敢有损公子名节。” 卫大郎不料严秀才竟然直接拒绝了,不给他留一丝余地,心中疑惑,潜意识不敢相信为什么像严秀才穷这样,有男人送上门来,她竟然不要?不甘心地说:“我是知道你的,何必讲究世间俗礼?” “某不敢。”严秀才不让步。 “你有青云之志,奈何世道艰难。我慕娘子高义,愿自荐枕席,娘子可能给我一个服侍的机会?”卫大郎索性放开来,谆谆诱导。 “公子请回。”严秀才不改初衷。 “你若是顾虑我母家,大可放心。姐姐最是欣赏你的才学,母亲也在平日里说过,以你的才华,高中是指日可待的事,对你断不会有一份不满意的地方。我……”到底羞涩,说,“我来到你们家以后,必会操持家务,贴补家用,好教你安心备考。” “不敢当,父孝在身,不敢言嫁娶之事。”严秀才推脱道。 “那,我们先定亲也是可以的。”卫大郎说,“定了亲,也好帮衬帮衬。”严秀才家已经揭不开锅了,卫大郎来之前也所耳闻。他知道以严秀才的为人性情,说家用帮衬这些太伤她女人的颜面,是以说这些话的时候用了十二分的好颜色,唯恐伤了对方的自尊。他为人诚恳,都是能被人知道的。 “学业未成,不敢言嫁娶之事。”严秀才始终面若寒冰。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被拒绝了四五次,卫大郎便是再有胆识,再是男中豪杰,也毕竟是个男人,脸上挂不住,知道对方不领情,自己这次夜奔算是不成了,只是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像自己这样的好男人竟然会被拒绝,最后问:“我是真心知你志向、怜你处境,何拒我之深也?” “公子出身大富之家,我家贫四壁立,身无长物。不是长久之法。”严秀才终于开口说道。 “我不在意,我只在意你。”卫大郎摇头,楚楚可怜。 “某言尽于此,公子请回。”严秀才关上了柴门。 卫大郎在柴门前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捂住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慢慢地往回走去。 不久,夜奔的事被邻人知道了。邻人看不过眼,问:“卫员外郎家的少爷愿意不要彩礼跟着你,你为什么拒绝?后生,你,我也是知根知底的。就你的家底想要挣出聘礼钱,恐怕要等下辈子啰。员外家的儿郎多好的人,富养长大的,相貌出挑,知书达理,人又勤快,恪守夫德,乡里大家伙儿都知道的。送上门的,能看上你,你却不要,傻。” “齐大非偶。”严秀才依旧面无表情,冷冷地说,见她不明白,解释道,“我一无所有,要等我发迹不知何年马月去了。他只是个普通男人,没有必要跟着我受苦。” 卫员外家都是世俗之人,反对公子自择的婚姻,都不看好她的前程。公子只是娇养的普通男人,时日长久,在极端贫困中必然会心生后悔。不顺且怨怼的婚姻要它何用?再说,可惜了好儿郎?世间最不愁少的就是好儿郎。 他一个富人家的儿郎,怎么懂得贫穷,以及因贫穷而生出的绝望? 邻人似懂非懂,沉默下来。 严秀才知道邻人会将自己这段话传出去,算是对此事的一个交待。 第二日临走前严秀才在父亲的坟前烧纸,发誓:一定会出人头地!火光映着她沉默的、决心破釜沉舟的面容。背后是一片黎明前的墨色。 她背着一只小包袱出发了,乡人看着她独自远去的背影,却发现没有人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此人心如铁石,就像一把未开封的利刃,宝剑蒙尘,然而一旦出鞘,将无往而不利。 严秀才人如其名,名淞,冬天结成冰的水。 武容随长公主等来到京城,果然便如想象中的一样,京埠繁华热闹非常。武容生性是个喜闹不静的性子,她在魏博已经武艺非凡,箭术一流,却不知天下之大,都有什么样的人。唯一不变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无数女子、男子听闻崔思的文采风流,赶来看她,即使是皇宫也不例外。 武容与崔思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邸,大部分时间却在皇宫各处请安,见一见太后祖父,皇帝姑姑和各位皇女表姐妹。虽然如此,赶着来瞧崔思的宫人却数不胜数,武容都已经司空见惯了。这不?又来了一个。 许多年以后,武容回想往事,并不会料到她会在那个时候遇见沈青禾。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武容与崔思一同等待觐见太后,崔思临时去换衣衫,只留武容一个人静候。 一名少年匆匆忙忙走过,一不小心撞到武容身上,见到武容时又太过惊讶,差点摔倒,幸得武容机灵,及时扶住才免得他摔倒。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一身墨绿色宫人打扮,身材小巧,肤色白皙,五官清秀,鼻梁挺拔,双目炯炯有神,显得灵气逼人。 只见少年上下打量她许久,猜到她不是宫里的人,行礼谢道:“多谢崔小姐。” 这是将她当做了姐姐?她得多荣幸?武容不禁莞尔,打趣道:“你是来找姐姐的?她不在这儿,一会儿就来。” 少年愣住了。不意自己会猜错,睁大了双眼,直勾勾地问:“那你是谁?”那神情既无辜又可人怜。 武容但笑不语。 少年开口便知自己问错了话,不等武容回答,面带恼怒羞涩,急匆匆地跑掉了。 武容觉得在这沉闷的深宫这少年有趣的性情实在难得,武容本想问他的名字却没来得及,少年却匆忙地跑掉了。过了几日,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武容并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此生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