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容离开魏博之后,又过了几月,便是将军府庶长子武栾的婚期了。 武栾自从历过刺史事过后,便如惊弓之鸟,虽然得了武容的保证,却怎么也不敢相信,已经不干净的自己能嫁个好人家,所以愈临近婚期,愈忐忑不安。 武栾的事,虽然事后封锁消息,到底泄露出去,在魏博再难找到好人家。我朝的风俗便是如此,男子贵在贞洁,若是失了贞操,便是容貌人品上佳,出身高贵,也做不得大房。是以武栾的婚事,当时的将军府很是头痛了一阵。 然而将军府家大业大,武栾虽然在魏博无人问津,到底是将军府的长子,到武栾二十岁的时候,终于有人上门提亲了。是柔玄镇的一处二流富贵门的庶女,她家族上是卖军火发的家,之后后人不孝,在柔玄镇左右逢源,却一直不得其法,被士族排斥在外。如今听闻魏博的长子因为失了贞操无人问津,心想这是个好机会,便上门提亲了。 照理说,儿子的婚约是由嫡父决定的,可是,长公主对自己的女儿尚且不关心,怎么会管别人的儿子的婚事?二房是武栾的生父,怎么会不关心?可是他长年缠绵病榻,便是有心插手,也有心无力。且嫡庶分明,作为将军的小星,他怎么能管将军儿子的嫁娶?即使这个儿子是从他肚皮里出来的。 神武将军作为武栾的生母,按照我朝的惯例,大女人是不管小儿女的婚事的。所以柔玄高氏向将军府提亲的时候,武栾的大姐武璜直接同意了婚事。虽然高氏世代商贾,但是小女儿识诗书,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人倒没什么铜臭气。家中长一辈的以为:高家不过是看上了将军府的富贵,以利聚者以利散。眼下将军府如日中天还好,若是有什么不测风云,高家定然会抛弃武栾,这一门婚事,不是长久之法。主事者却不以为意。 后事如何暂且不说,武栾婚事定了之后,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武容想着总算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旁的人想着哥哥嫁出去之后总算洗刷了将军府的污点。 婚事筹备了很久,最终举行的时候,既不低调,也不盛大,符合他将军庶子的身份。新娘喝得醉醺醺的,一切都很正常。洞房挑红盖头的时候,新娘对武栾也没有什么不满,武栾的心中又燃起了重新开始的希望。 谁知洞房第二天,按理说新人要给公婆奉茶,武栾连忙吩咐小侍将自己准备的礼物拿出来,谁料新娘不在乎地说了一句:“不过是双破鞋,搞得这么隆重,当自己是谁呀?”摆手走了,武栾本来对婚姻满怀期待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去沈府提亲之后,武容彻夜不眠,辗转反侧,终于作出决定,第二日修书将军府:放弃继承爵位。很多年之后,武容回忆起这一段往事,和一个不相干的人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在遇到沈青禾之前,我其实一直在犹豫,虽然我知道我应该去独自闯天下,但其实人十几岁的时候,是想不清楚事情的,也没有勇气。然后我来到了京城,遇见了沈青禾。在我和他的事情中,到底还是他付出更多。遇见他之后,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与勇气,终于知道了自己应该怎么度过一生。人与人因缘际会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送信过后,武容知道将军府必然激起波澜,不由得回忆起来京城之前和将军的对话。 那时侯武桉在门口候着,将军和武容在屋内,将军问:“这时节朝廷派刺史来,你可知是什么立意?” 武容说:“女儿知道。”之后便不吭声了,直到将军继续问,“那你是怎么想的?”才回答说,“魏博,是大姐应得的。” 将军立刻反手打了武容一掌。武容吐了吐嘴边的血沫子,仍旧低着头不吭声,将军便明白:这个女儿,脾气和自己一样倔,认准了死理不回头。也不知是信了谁的挑唆,竟然打算效仿孔融让梨! 将军问:“你绝不后悔吗?” “女儿生平从未做过一件后悔的事,因为重来一次,女儿还是会这样做。”武容回答。人只有年纪轻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勇气,说自己绝不后悔。 “此女肖我,果然。”将军心里想。因为将军年轻的时候,也是不将偌大的家业放在眼里,只顾自己打拼的主,不然,不会独自前往京城,遇见长公主。 将军又问:“容儿,你可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含义?” “女儿不知。”武容姐妹都是玉字辈,唯有她单名容,不按排行辈分取名,不知是何用意。武容年幼的时候也颇多猜测,或许是因为母亲对自己另眼相待,多以取名才异于姐妹?又或者是因为自己不被母亲所爱,所以才不能按辈分取名?虽然诸多猜测,但是武容从来没有想过去问,因为即便问了,将军也不会说的。 那是因为你是我和长公主第一个孩子,你出生的时候,我欣喜若狂,以为……将军心里想,庶长女武璜为人沉稳,性情守成,而自己最爱的女儿容娘,性情适合创业,武容如此推拒世女的位子,除了武容天真的缘故,却也可能是天意。将军想到此处,却再说:“你去吧,去了,便不要后悔。”说罢慢慢阖上了双眼。将军年轻的时候是刀里来火里去的人物,这些年却因为家业不顺、夫妇不谐从内到外生出疲惫。所以但凡将军露出想要休憩的打算,众人都不敢打扰。 武容虽然出言不逊,但心底到底还是敬重自己这一位母亲,对于不能让母亲满意,心中颇为愧疚。整理一番才离开,出门便碰到武桉倚门待,被武桉发现自己被打,两人一边说,一边哭了很久才了结。 之后,武容来京城前偶尔遇见武璜向将军问安。武璜看起来已经听到了武容要谦让世女之位的传闻,见到武容劈头盖脸、气势冲冲地说:“别以为你让了世女的位子便如何,我不要。”她这位姐姐虽然沉稳,这时候还年轻,眼睛里满是愤懑与不屑。若是一心追求的东西是别人不要让给自己的,那还不如不要呢! 武容猜度武璜心里怎么想的,笑着说:“魏博的世女,本该是大姐的,如今不过物归原主,哪来的让与不让?”武容说的是武璜的生父本来是将军的结发夫郎,武璜心中正是这样的想的,正中其怀。 武容心里未必是这样想的,只是这样说,做的事情看起来也能印证她说的。武璜心中狐疑。偏武容的笑容如此真诚,让人不得不信,直到武容走后,武璜也回不过神来,不知道武容说的是真,是假。 所谓立嫡以长,既然武容亲口承认她无意世女之位,那么世女之位除了自己这个长女,恐怕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吧?武璜眼看着就要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便不再嫉恨武容,行为举止中也不针对武容姊妹几个,只专心修德,力图使自己能够配得上世女的爵位。 武家老三武璧不服,她虽于爵位无望,却也看不下去自家姐姐如此愚蠢,竟然掉入了敌人设下的陷阱而不自知,于是假意赞叹:“我们怎么有一个这样的妹妹?能化干戈为玉帛,将生死仇敌化为至亲姐妹,死而不怨。如此手段,何愁天下不成?”意在告诫武璜尽早除掉武容。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即使武容真的相让世女之位,如此大的恩德,大恩难报,不如杀之。 武璜却是个心慈手软的,不听。 将军府收到武容的信件之后,不久便上书请立庶长女武璜为世女。却不料甫一上书便惊起了皇帝心中的惊涛骇浪。皇帝诓武容进京为质,就是以为必定是武容继承爵位,魏博一旦有变,可以制约。可是如今将军府立他人为世女,京城留一个不是世女的质子有什么用? 皇帝不动声色,可是周围服侍的人却惯会见风使舵。不久,武容便发现身边各色人等嘴脸变了,凭空增添了许多困难,甚至连武容骑马在街上走,也能让九门提督寻个纵马的过错来。武容明白过来:都说洛阳纸贵,居之不易。自己却在来到京城之后事事顺利,本来以为是京城风水好、人好,看来不是。以前顺利是看在权势的面子上,现在自己失去继承权,人世间那张温情脉脉的面纱便被揭开了,露出真实丑陋的嘴脸。 武容不禁一哂:那又怎样?恐惧永远都不是面对现实的方法。放弃爵位,摆脱肩上重任以后,虽然有魑魅魍魉作祟,武容却如释重负,行事再也不用考虑宗族,不禁心情愉悦,决定去郊外游猎。 武容平日出入禁城狩猎如入无人之境,城门护卫军也很快放行,与一众人等驰骋。游猎是贵女们喜好的节目,不亦乐乎。日暮降临,众人提着猎物就要回城,不料禁军纵马前来。贵女们都很惊讶,问:“怎么今日禁军姐姐不巡视城防,却出现在郊外,莫不是为了缉拿犯人?” 禁军对众位贵女行礼,贵女们都是京城名门世家的纨绔,或身有爵位。禁军回答说:“惊扰了各位姑娘的雅兴,只事小人奉命请武容回城?”可是武容等人打猎归来,就要回城,又何必劳烦禁军特意请? 武容也皱眉不解,见那禁军头领对自己说:“今日守门的护军是新来的,不认识武娘子,也不晓得禁令,是以小人才亲自寻来。武娘子,请吧。还请不要为难小人。”言辞颇为严肃,没有之前见到自己的唯唯诺诺。 这是幽禁,武容不快地说:“怎么,不知是哪位大人下的禁令,本姑娘竟然不能出入京郊游猎?” 那头领冷冰冰地回答:“幸好娘子没有走远,若是娘子走失了,恐怕小人的项上人头不保。至于娘子的禁足令,出自敕令。娘子还是请吧。”说罢做出请的手势,可是她来势汹汹,脸上又殊无笑意,不像是对待长公主的女儿,反而像对待一介庶民。 众人一惊,我朝只有皇帝的命令才能称作敕令,这么说,不准武容随意出入京城是皇帝的意思?且这位禁军头领对待武容毫不客气,看来,她的态度代表了朝廷的风向。本来武容来自魏博,又是皇亲国戚,京城尚武的贵女们对武容很是着意结交,所以才多次相约狩猎,如今却……几个士族女子也明白过来,女主不是表面上的京城的贵客,而是囚徒。听罢,众人色变,纷纷借口告辞,远离武容,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武容听见禁军这么说,又见众人之前笑靥如花,如今却唯恐躲避不及,不禁脸色难看,心中愤愤,武容对京城的友谊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回到府中明白过来:原来朝廷一早就打着质子的主意,如今魏博易嗣,朝廷偷鸡不成,难怪恼羞成怒,连面上的情面也不留。 武容不由得想起初到京城因为太后要求她每天进宫请安自己还和崔思抱怨过:难道我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太后要每天看到我才安心?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每天进宫请安,便是为的能使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能皇宫众人的掌握之中。朝廷本来就打着以自己为质的主意。 武容想通这一环节,有意去找长公主问个明白,走到长公主的房门口,才发现自己如此冲动。便是长公主知道,难道会直截了当告诉她吗?而且她对生父一向敬重,不想让这些烦心事惹长公主不快。本来掉头离开,不想听到房间里长公主和谁在说着话,几句“当年……崔驸马……神武将军……”飘到她的耳朵里。武容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小心地听着。 原来是长公主和小侍在话当年,有一个温柔的男声小心问:“殿下怎么突然想起了当年的事?” “没什么,只是看见了思儿和安平的婚事,不禁想起当年我和崔姐姐。”正是长公主悦耳的声音。 “崔娘子与安平公主郎才女貌,正像长公主殿下与崔驸马当年。”那声音继续。 隔墙有耳,听墙角不是君子所为,武容正打算离开,忽然听见长公主说,“是呀,当年我便像安平一样,以为嫁了崔姐姐,会与她白头到老,却不料横生枝节。”长公主的声音说到最后,恨意不可掩盖,原来这么多年来了,父亲心中还是衔恨。武容不由得止住了脚步,侧耳聆听。 只听见那男声劝道:“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殿下多思无益,恐怕伤身。” 长公主恨恨道:“那个老女人对我如何,我心中并不在意,心里恨的,只是皇家。我不明白为什么太后是我的生父,皇帝是我亲姐,却都视我为无物,不过听说魏博的神武将军对我有意,便毫不犹豫地拆散了我和崔姐姐,转手就将我送给了魏博那个老女人。可怜我那时候正怀着思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不容易等思儿平安降生,崔姐姐却由于过度忧郁,离世了。我心里恨啊!”看来长公主口中“老女人”就是武容的生母神武将军了,神武将军长长公主五岁,无论如何都称不上老女人,这个称呼只能说明长公主心中对神武将军的厌恶。 “那个时候我便明白了,皇家没有亲情,我便是过于柔弱,心中只有儿女私情,才会受制于人。权势,才是我唯一能掌握住的东西。”长公主的话语仍由在耳,武容不忍心再听下去,浑浑噩噩地离开了。 那男声温柔地劝道:“殿下噤声,小心隔墙有耳。”两人推开窗子,窗外无人,只有几片梧桐叶子飘飘扬扬落在地上。 武容边走边想:原来是这样,这么多年她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只知道父亲与母亲一向不睦,却不想原来是这个样子的。长公主和崔驸马青梅竹马,婚后恩爱。神武将军进京对长公主一见钟情。皇帝用长公主对将军示好。命长公主与崔驸马和离。崔驸马爱人被抢夺,怨恨悲愤,性情敏感孤傲,又对命运无能为力,不到一年就病逝。长公主生下女儿后,取名思,意为思念死去的崔驸马。这才是长公主为什么对武容姊妹不假辞色,眼里只有崔思一个女儿的缘故。崔思是长公主和心爱的人生的,而武容姊妹的生母,是长公主嫌弃厌恶的人。 武容又四处打听将军府与朝廷旧事。知道魏博渊源。魏博坐大,朝廷不安。将军掌兵,朝廷不安。直到将军遇见长公主,一见钟情,长公主嫁入将军府后,二者表面相安无事,内里波涛暗涌。 即便如此,当年神武将军不过是个年轻的武妇,有什么能耐让长公主下降?所以是皇室有意拉拢,不惜破坏长公主和美的婚姻,这才是长公主对皇帝、太后的怨恨的缘由。因此长公主才张扬跋扈,引得皇帝对长公主、将军府愈加的忌惮,才有如今的事。皇帝如此忌惮,不是忌惮她一个小姑娘,而是忌惮将军府。 虽然皇城这座巨大的牢笼是困不住她的。可是被皇帝惦记,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武容此刻总算对京城个人的心思更清楚了些,不禁苦笑:为今之计,唯有万事谨慎为上。 这时,沈青禾来了,武容冷不丁地问:“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