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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笞

姚臻离开冷宫径直奔向勤政殿。皇帝像是早就在等着她一样,见到她跪下请安,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了。”吩咐内官,“赐座。”    姚臻不肯坐,说道:“父亲身陷囹圄,蒙受不白之冤,做女儿的怎敢贪图舒适?”    “这是在怪朕。”皇帝轻笑,说,“不想坐,那就跪着吧。”    “儿臣不敢。”姚臻叩首。    皇帝年逾不惑,本是身强体壮的年纪,看着眼前跪着的这个女儿,却意外生出唏嘘之感。姚臻性情严肃刻板,虽然面容还算俊朗,却不如老三更像她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的样子。她到如今这个年纪,有八个女儿,两个夭折了,只有四个成年,剩下的还小。老二是皇后生的,性情仁善,自幼是被当作继承人养的,只是身子不好。老六出身低,性情乖戾,有和没有一个样。皇帝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老四是个好的,只是性情刚硬,不懂变通,过刚易折。皇帝自己也是个乾纲独断的性子,姚臻的性情不免讨她不喜欢。唯有老三,性情活波好动,处事圆滑,惯会逢迎,只是没有原则,除了眼界、心胸小些,一向投她的心意,是以在皇女中不免对她高看几眼。    姚臻一向不肯在人前多言,在皇帝跟前,又特别小心谨慎,唯恐说错了一个字,做错了一件事。此刻见皇帝沉默,于是开口:“启禀母皇,女儿听说父君前几日犯了错惹母皇生气,女儿不敢在母皇面前为父君喊冤叫屈,只是希望母皇看在父君年事已高,服侍母皇这么多年的份上,放他从冷宫出来,仍旧回昭阳殿住着。冷宫是苦寒之所。父君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受不了那个寒,还请母皇开恩,也算是体会父君与女儿两个。”    “体谅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好呀,都背着朕不知做了什么!”皇帝大怒。    皇帝这些年越来越喜怒无常,姚臻深埋着头,等皇帝平缓过去,才道:“苍天可鉴,父君与女儿对母皇的心可昭日月。女儿对母皇忠心耿耿,母皇这样说,却教女儿如何自处?”    “你与你爹一个样,一副母慈女孝、姐友弟恭的模样。”皇帝指着姚臻道,“你可知这一次德贵君做了什么?”    姚臻这时候才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说:“女儿相信,父君是冤枉的。父君在母皇身边近二十载,他为人如何,母皇难道不清楚吗?此次是有人栽赃陷害,母皇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还请母皇明察。”    “听信小人谗言?你说谁是小人?”皇帝冷冰冰地问,“你父亲朕还不晓得?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此次倒露了一大把狐狸尾巴。”    姚臻听见此言,恶寒阵阵,直愣愣地抬头,直视皇帝。    皇帝见姚臻直视,心中不快,问:“朕问你,你今日进宫,不先向太后请安,不先来见朕,不先向中宫皇后请安,却私自去冷宫见一个罪人,你心中可还有朕?可还有祖宗家法?”    “可是,母皇口中那个冷宫对的罪人,是臣的生父。”姚臻像是不明白皇帝在说什么,眼里有氤氲的雾气,说,“圣人不是也说,法理不外乎人情。所谓天理,也大不过人伦。”    “大胆!”皇帝涨红了脸,怒极了从案上随意抽了一本奏章摔下去,喝道,“孽障,你看看这个是什么?德贵君那个贱人,替寡人养的好女儿呀!”    姚臻连忙膝行几步,将奏章打开一看,大惊失色,道:“陛下,臣冤枉呀!”躺在地上的奏章翻开来,正好翻到尚书台弹劾的几行,“皇四女臻利用治理黄河水患之际,结党营私,贪墨渎职。”    姚臻连忙又膝行几步,双手拉住皇帝衮服边,急道:“这是诬陷。是她们结党营私,为了贪污救灾款不惜故意决堤,被女儿发现了,拉女儿下水不成,反而恶人先告状。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厌恶地一脚将姚臻踢开,喝道:“畜生,还敢狡辩。”    姚臻被踢中心窝,一时痛得喘不过气来,只顾磕头道:“陛下容禀,天下是我姚家人的天下,女儿贵为楚王,南面为尊,富有四海,怎么会贪墨?还请陛下明察,不可教小人奸计得逞。”    “口口声声的小人,奸计。”皇帝慢慢地弯下腰,问:“你可知罪?”    姚臻见皇帝问,想抓住皇帝的衣袖又不敢,委委屈屈地说:“女儿没有,女儿冤枉。”    皇帝低下头,眼眸幽深,一字一句地再问了一遍:“你可知道错了?”    姚臻抬起头来与皇帝对视,母女二人,目光皆没有温度。姚臻慢慢地明白过来:原来皇帝也是知道相关官员不过是在攀咬,她心里清楚自己是冤枉的。只是皇帝偏袒枉法官员,自己却将天下的浓疮捅了出来,难怪她要拿自己撒气。皇帝现在,只是明着为了“贪墨”莫须有的罪名,实际是为了黄河水患的事,要自己低头罢了。    姚臻慢慢地将目光收了回来,移至面前的青石板上,默默地数上面的花纹,心中一时极热,一时极冷。天下竟有如此之事,竟有如此之帝王。    皇帝见姚臻别过脸去,心中明白过来,一时怒极反笑,道:“好,不想朕竟养出了个如此忠孝两全的女儿,来人,来鞭子来。”    这是要鞭打姚臻的节奏,可是波斯进贡的七节鞭威力十足,姚臻又不是武功盖世的习武之人,如何受得住?万一当场打死,皇帝又事后后悔起来,还不是这些在场服侍的人遭殃?内官急行几步,跪下劝道:“陛下,不可。”    皇帝瞪着一双要杀人的眼睛,那内官不敢再进言,不一会儿就将马鞭取来了。    皇家内部如果有人不听号令,则以此鞭鞭之。这是之前太宗皇帝取天下时留下的规矩,也算是家法的一种。如今本已经不多见了,偶尔用两次,都是教训不听话的皇女,姚臻小时候没少挨过打。    皇帝伸手掂了一下,将鞭子甩了两圈,靠近姚臻,说:“你趁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少受些皮肉之苦。”    姚臻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曾经是她的母亲,此时却又是一个帝王,正在折断她不听话臣子的脊梁。“儿臣的确有话要说。”姚臻面上浮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轻轻地说,“儿臣来之前曾经见过太女姐姐,太女姐姐病了。”    太女身体不好,这几天病情反复是常事,有什么可提的呢?皇帝见姚臻不认错,不说些软话,也不提黄河水患的事,反而说了几句关于太女的废话。皇帝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怒不可抑,喝道:“其心可诛。给我打,打到她开口为止。”    众人过来扒姚臻身上穿的朝服,被姚臻挣开了。姚臻自己一边解衣服的同时,一边死死地盯着坐在上位的皇帝。皇帝年岁不大,却太多操劳,两鬓生出了白发,显露出老态来。    见姚臻盯着自己看,皇帝厌恶地转过头去。    姚臻从来没有发现过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面目可憎。    服侍的人见她们母女相仇,心中不约而同地涌出一股恐惧:恐怕女弑母,臣弑君,指日可待。    姚臻脱掉玄色朝服,露出白色中衣,顺从地趴在刑床上。勤政殿是处理政事的地方,不是行刑的地方,自然没有刑床准备。皇帝急不可耐,临时去刑部调又来不及了,只得将两张案几拼凑在一起做了一个临时的刑床。    两边的侍者马鞭,尊贵的楚王殿下只着中衣趴在临时的刑床上,内侍询问皇帝是否开始行刑,这个场景发生在勤政殿,怎么看怎么怪异。    姚臻的额头冒出层层冷汗,惨白了一张脸,冲着皇帝讥笑道:“陛下以鞭马的马鞭来鞭人,是想昭告天下,人不如马吗?”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这话除了激怒对方,完全没有意义。看来姚臻无论平时多么沉稳,此刻显露出毕竟年轻的天性,在高压之下沉不住气,反而逞一时口舌之快。    “伶牙俐齿。朕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伶牙俐齿。”皇帝被姚臻气得心绞痛,大手一挥,“打。”    不一会儿,一阵鞭打声,鞭笞声,鞭子落空破风声,鞭子抽到躯体声,闷哼声,喘气声响起。    大概抽了三五十鞭,皇帝挥手让停了下来,问:“你可有悔意?”    “儿臣无话可说。”只见姚臻挣扎着抬头,大汗淋漓,湿了额上的头发。后背的血濡湿了雪白的中衣。姚臻说完这话,晕了过去。    姚臻平日里衣冠齐整,有“不冠”不敢出门的传闻,如今一个丰神俊朗的小娘子被抽了一顿,就像一把绿油油鲜嫩多汁的白菜被揉搓成了黑黑的脏兮兮的腌菜,狼狈不堪,尽显丑态。    两边的侍者不免想:以姚臻王爵之尊,尚且说脱衣服挨打就脱衣服挨打。命如浮萍,生死不由自己,更何况我辈卑贱之人?众人看了,心中不免有些不忍。    “陛下,楚王殿下晕了过去,还要继续打吗?”    皇帝奇怪姚臻这么不禁揍,说:“冷水泼醒,继续打。”    这时,皇六女姚隠闯了进来,见到姚臻被鞭,扑了过去,替她挨了几鞭子。又见喊了几声,姚臻毫无反应,心下慌了,唯恐自己来晚了,抱着姚臻的头,对着皇帝哭喊道:“太女姐姐病了,听说四姐姐的事吐了血。眼下四姐姐又快被你打死了。难道你生养我们姐妹几个,就是为了弄死一个又一个好玩的吗?”    原来,自从姚臻在勤政殿被打的消息传出,德贵君使人送了信给姚隠,说,只有六皇女能救她。姚隠得了消息,硬闯勤政殿,勤政殿的侍卫拦着姚隠不让她进。姚隠说:“眼下楚王姚臻快被陛下打死了,楚王再怎么犯错,到底是陛下的亲生女儿,眼下陛下不过是在气头上,才失了分寸。若是因为你们拦着,我去晚了没有救下楚王,日后陛下后悔起来,想起楚王的好处,要问责,你们担待得起吗?若是你们放我进去,我自承担擅闯勤政殿的罪名。救下楚王之后,不光是楚王,就连德贵君和我也感念你们的好处。如何?”这次进殿的。    姚隠说话,一向理是歪的,皇帝本来就不喜欢她,见她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把她们关在一起,没有吩咐,不得离宫。”    几番折腾,一场闹剧落幕。    皇帝站着想今天发生的事情,想起德贵君服侍一向严谨,吩咐:“着德贵君仍旧居住昭阳殿。”左右领命而去。    皇帝问:“今天,你们一定以为我是一个残暴不讲道理的母亲吧?”左右莫不敢答。    皇帝心里想:在场的恐怕没有人相信,我教训女儿,是为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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