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晃晃悠悠地走进来,拿棍子敲了敲一间牢门,“哎,吃饭了,吃饭了!” 另一个衙役拿了一个碗放在地上,朝犯人推了过去。 一时间,那些囚犯们都揣着手往牢门口走。孙辞修一直靠在牢门上,等衙役过来时,还冷冷地哼了一声,给了他一个脸色看。 锦衣卫的诏狱里女的很少见,谁有闲心再给她辟个新地方,更何况她还是个这样的老太婆,也就被当成了男的扔进来,和吴闻海安排在了一起,两个人还凑了个对门儿。 衙役也没理她,心里骂了一句臭老太婆,就去敲对面吴闻海的牢门,“起来了!” 吴闻海的脸露了出来,他的头发灰白交杂,有一绺还垂在了脸前,他接过了那个又破又脏的碗,客气地说了一句,“多谢。” 两个衙役走了过去,孙辞修拿筷子撇着碗里干硬的饭,不少都是烂掉的坏米菜叶,对面的吴闻海也不挑拣,扒拉着就大口吃了起来。 孙辞修看着就犯恶心,那也不能怎么样,总不能饿死,也就一粒粒拣着好的吃了。 吴闻海向来不挑食,这是他从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军饷紧缺,粮草不足的时候,有的人甚至偷偷吃了人肉。 吃了腐烂的菜难免闹肚子,最严重的一次他得了痢疾,后来万幸好了,他的肠胃也强了不少,什么都能往嘴里放。 吴闻海大口嚼着饭,很难说现在是什么心情,但总算不是在逃。 迟来了十几年的牢狱,终于赶上了他。 一场流亡总会结束的,即使它的终点是一间逼仄的单人牢房,这样的确定也让人心安。比如现在吴闻海坐在这些虱子乱跳的茅草上,已经接受了现实,准备把牢底坐穿。 如果张定伍不曾来找他。 衙役们又把碗收走了,牢房再次恢复了平静。 那时吴闻海吃完了饭正在睡觉,再醒来时已经看到一群人簇在他的门前,为首的人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 张定伍手里拿着一个拂尘,不知道等了他多久,见他醒来便笑了,声音里全无等候多时的倦怠,“吴将军。” 吴闻海离京多年,宫里的人也换了不少,他也不好称呼,况且他也早已不是将军,这时就不太好答应。 张定伍看起来并不在意,他笑起来时,好像所有人都是他的老友,“端王爷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听到这话的时候,吴闻海的喉头滚了滚。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电般翻滚而过许多情绪,他想过薛家的人会来,那时他想,是不是到了还债的时候。 剧烈的回忆撕扯太磨人,等待宣判的时间不能太长。 张定伍的脸上始终挂着那样和蔼的笑容,他站在牢房前,前后都有着太多漆黑封闭的屋舍,在这样冥寂的地方,声音都会有些飘荡。 他用一双灰眼珠注视着他说道:“吴将军,你知道,一把刀和一条狗是不一样的。” 他十分擅长拿捏语气,这句话他说得真挚且冰凉,“一把足够锋利的刀,谁也不忍心把它折断。” 吴闻海僵硬了一瞬。很久没有回想过去的一切了,人最大的痛苦往往是和他最大的荣耀紧密相连的。 人一旦有了具象化的生命,往往也就更容易被摧毁,衍生出无数悲哀。 所有人都走后,吴闻海把头靠在漆黑的墙壁上。 沙场,单骑,长河落日,红色的血重新复活在他这间狭小漆黑的牢室,伴随着沙流动的寂静且混乱的笑声。 他忽然想念起自己年轻时的一匹马来。现在他闭上眼睛想,那应该是一匹毛色纯白的马,在他的记忆里它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白得近乎纯粹,透明得像是沙漠里的泉水。 骑过马的人走在地上,会时常想念起驰骋的风,更何况他骑马的时候,脚下是狂乱的沙石,头顶是巨大的圆日,那年他被写进正史。 马蹄声像是停在了他的门前,预备着与他同享着荣耀一样,同享牢狱。 艰难的岁月过去了,现在他反而如此怀念它。 他睁开了眼睛,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他想起无数曾在他注视下轰然倒塌的城墙,沉重又缓慢,混乱的军队带来一场场肃穆的杀戮与破碎,而他是指挥这一切的将领。 缓慢地,他伸出苍老的手,敲了敲牢房展开的墙壁。 墙壁再厚,也不过几寸,不会比他握过的剑长。 · 天色是浓稠的暗蓝,隐约带着凉风。 江渺自己从屋里走出来,她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只是觉得赵聿珩要回来了,她不想待在屋子里,不然一定会觉得很尴尬的。 天将黑不黑地垂在头顶,再远的地方已经隐在暗色下看不清了。 今天亭子里居然没有一个人,江渺有点儿失望,本来以为能和繁缕她们一起待着的,她还打算问问繁缕,看她们住的房里还有没有空着的,要是有的话,她也能收拾收拾搬进去。 风吹得有点儿凉,她抱着双臂走到了亭子里,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她坐在亭子低低的栏上,把腿伸到了外面去。微风吹得她的头发不时拂过脸颊,她抬头环视着面前的树木,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天比刚刚更暗了,很难看清一棵树的形状。 今天一天她都没办法安下心来,不管她做什么事,都会想到昨晚赵聿珩抱着她,把她放在床上的模样。 手臂和双膝被怀抱的感觉太真实,一整天她都无法控制地去想那种触碰。 想到这里,她的脸又热起来了,只好赶紧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 她紧紧抱着双臂,她心里觉得自己不应该那样想的,只怕要为别人添不该有的麻烦。 她垂下眼睛看着脚下被踩得乱乱的杂草。 她没有那么自作多情,从来没有抱有过不该有的憧憬。 只是这样的照顾过于暧昧,两个人又实在是太不熟悉,有时她连一些拒绝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比如现在她想从屋子里搬出来,都实在不知道怎么样说才算合适。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儿呢。她心如乱麻地坐在那,广阔地铺展开的星群逐渐升起,她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夜空。 空旷的天像是在展开一个虚无的怀抱,人也不过是其中凄寂的寒星的一闪。 她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头,手按在太阳穴上,闭上了眼睛,为什么会忘记呢。 四处漂泊的这一年里,她不是没想过,那些收留她的人对她家人有些熟悉,可是大家都闭口不提她的过去,刚到的时候,她总喜欢问一问,可是大家都笑语盈盈地把话岔开去。 没有人回答。后来她也不再问了。 她无力地睁开了双眼,一片黑暗里很难看清楚什么东西,她的鼻子逐渐酸涩起来。 她又自己一个人坐在那好久,心里估算着赵聿珩大概要睡了的时候,才慢慢走了回去。 她走到了门前,门已经合上了,她忽然想,门会不会已经被他关上了。 外面的风有点冷,她站在那踯躅了一会儿,想着自己要去哪才好,要不就再去亭子里待一夜,那搬出来的事就等明天再说吧,明天一早就告诉他,自己还是挪到下人房去,不然现在这样怎么想都不太合适。 最后她的双手还是轻轻放在了门上,不抱希望地轻推了一下。 没想到门居然被她推开了。她一脸惊讶地站在那,犹豫着自己到底还要不要进去。 看到赵聿珩的时候,她脸上还依然是那个有些惊讶的表情。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把目光移开了,根本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他那样看人的时候,就像和人隔了一个漫长又沉寂冷清的冬季。 一旦他想要和别人保持距离的话,他就能让人看到二人之间本来隔着多么大的鸿沟。 别人只会觉得原来他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哪怕一秒过。现在江渺就是这样想的,以至于她想说出口的话都堵在了嘴边。 住不住在一起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他又不在乎你。 江渺有点诧异为什么自己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她甚至感到一种让自己略显滑稽的嘲讽。 你凭什么那样去以为呢。他的人生,本来就不该和你有任何交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