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蕴在心里头狠狠地骂了自己几句话,才觉得这几日惶惶不安的心境平息了许多,只是在这平息之下又突然多了几分失落。
夏日的夜里炎热又聒噪,李淑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披着外衣去院子里乘凉。她抬头望着皎皎一轮弯月,脑海里回想起的却是郡主和继母两个人说的截然不同的话。
郡主说女孩家要读书认字,会写会算,琴棋书画不需要样样精通,但也要有一两个能拿的出手的。可继母却从不要求她学这些,说这些东西是没有家世和身份的人才需要学来谋生,所以平日里田玉河练字弹琴时,她便缩在床上睡觉,或者在院子里撩猫逗狗踢毽子玩。
她又想起上一次参加太子寿宴时,姚家太太和奶奶们看她的眼神,那充满鄙夷、不屑又怜悯的目光……点点滴滴的往事涌上心头,李淑蕴只觉得天旋地转,当下抓了抓头发,起身走出了院子不再思考琐事。
这一夜月色如水,李淑蕴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石恒山住的小院门口,她才蹑手蹑脚的绕过影壁溜进去,却见书房的门大开,里面灯火明亮,石恒山正坐在靠门的桌子上奋笔疾书。她刚进了院子,他便抬头看见了她。
在深夜里冷不丁的四目相对,李淑蕴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你你你!”
石恒山也被吓了一跳。当下冷着一张脸训斥一句:“大半夜不睡觉,你瞎晃什么?”
“我…”李淑蕴自知理亏,低下头掩了外衣遮住睡袍道:“我睡不着。”
“睡不着晃到我这里就睡着了?”石恒山放下笔,一边倒茶喝了一口,一边很自然地瞪她一眼:“还不快回去睡觉,愣在这里做什么!”
李淑蕴揪着衣角踌躇片刻,在这电石火光之间突然明白自己对石恒山别样的感觉是来自什么了。不是因为他训斥自己或管教自己体现出来的格外关注,而是她在石恒山这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让她觉得,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男人插手自己的生活、约束自己的行为再正常不过了。让她觉得身后有人,说话做事十分亲切且安全。
于是李淑蕴低下了头,委屈地说道:“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这句话半真半假,更多的是小姑娘故意试探的狡黠,就像是在试探自己究竟能碰到对方多深的底线一般故意撒娇。
果然不出她所料,石恒山默默地看她一眼,却没再训斥。他拿着一盏烛灯走出来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又回去端了茶水出来,倒了两杯坐下来问道:“你想不明白什么?”
李淑蕴站在桌子旁,揪着衣摆,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郡主娘娘教的和母亲教的不一样。”
“能意识到这一点还不算太笨。”石恒山闻言不由得欣慰一笑:“原本我看你年纪小,还打算过一阵子再找你谈话,既然今夜遇上了,索性就说了吧。你先说说,你都想了些什么?”
话说开了,李淑蕴也不再扭捏,坦诚地说了方才的所思所想和心中疑惑,语罢追问一句:“所以别家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学习的,她说的到底对不对?”
石恒山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问道:“你继母做的对不对,你自己心里没答案吗?”
李淑蕴一怔,心里头更加明白了几分,愣了许久才轻声问道:“那她为什么要教我错的东西啊。”
“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石恒山屈指轻轻扣响桌子,简明要扼:“她在捧杀你。”
“她……”李淑蕴虽然一时半会不明白石恒山说的话,可最后“捧杀”两个字却让她后背生寒,在这炎热的夏夜里瞬间冷在心上:“捧杀?”
“像你这样大家出生的姑娘,哪个小时候不是读书写字、学习做人做事的道理?譬如待人的礼节、女红,甚至是管家理事都是要学的。你想想那个你继母带来的姑娘,是不是?”
想起田玉河平日里的功课,李淑蕴不由得点点头:“田玉河上午读书,下午学习女红弹琴……”
“你是个傻的,也没见过多少世面。还真以为田玉河是因为出身没有你好才去学的,对不对?”石恒山笑着摇摇头:“你打小养在她身边,自然是她说什么你信什么,这个世界都颠倒了去,小时候黑白不分,怪不得长大了那般泼皮混账。”
“什么?”李淑蕴诧异:“什么叫长大了那般泼皮混账?”
石恒山立马缄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改口解释道:“再这样下去,你长大了就会成为泼皮一个。你想想姚家为什么要和你退亲?再说你这般个性,将来嫁了人又如何过的好?”
李淑蕴点点头承认了。多年的价值观在一夜之间被打翻重建,她也渐渐意识到自己所处环境的险恶,生母早逝,生父不疼,继母存心糟蹋她而她却一无所知,李淑蕴不由得悲从中来,眼眶里也有些湿意。
石恒山只看到小女孩毛茸茸的脑袋低了下去,不知道她此时的心境,还怕她不明白其中缘由,又解释一二:“你母亲范氏生前就不喜欢你父亲的这个表妹张氏。她们两以前就不和,后来你母亲难产而亡,张氏也和田家和离转而嫁给你父亲。你猜她心里怎么看你?”
他还想再说几句,却听得小姑娘已经低低地抽泣起来,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她一边哭一边抬起手来抹眼泪,好不可怜。
石恒山心下一软,叹息一声安慰道:“好了别哭了,你如今趁早知道这些道理,事情也不算太差劲了。”
“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李淑蕴忍不住哭道:“明日就要回去了,一想到她那般存心待我,我恨不得立马杀了她!”
“这种混账话趁早给我咽下去!”石恒山提高声音呵斥一声:“你如今是个半大孩子,你拿什么和你继母对抗?她有这般心思,你有几斤几两能赢的了她?”
“我怕什么?纵是拼上性命和她杀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不说这些了。”李淑蕴一咬牙恶狠狠地啐一口吐沫,转身就要往回跑去。唬的石恒山连忙起身抓住她的手道:“别胡闹,给我回来!”
李淑蕴一面哭一面挣脱他的手:“不要你管了,我自己处理,这辈子纵是不活了,也不要这个贱人来糟蹋!我要向父亲告发她!”
石恒山生怕她闯出祸来,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拽回来,半拖半搂的抱在怀里:“告发什么?你从哪里开始说,你父亲会信?内宅里妇人家的这些门门道道,除了你自己心里头明白,其他人可明白?如今谁不说你继母待你好,你拿什么告发?她短你吃短你喝了?”
李淑蕴被他搂在怀里,当下再也支撑不住,将脸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那我该怎么办啊!”
石恒山长叹一声,彻底将小姑娘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悄悄地哄了许久才柔声说道:“别怕,我这不是在替你谋划吗?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是杀了她,而是过得比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