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坚持道:“跟客户讲信誉,这不是以德报怨,这是基本的经商原则。就算从利己的角度出发,如果所有中国人都这么做,岂不是落人口实,让洋人更有理由看轻咱们、算计咱们?这世上没什么商品是无法替代的。棉花茶叶,洋人可绸他们可以不穿,他们本国的纺织工厂,能织出源源不断的优质洋布至于干货、药材、皮毛、土货,南洋日本都有售卖,洋人之所以来中国买,还不是图个质优价廉。洋人也不傻,若是连年被假货坑害,何不转去别处?长此以往,谁的买卖都做不成,一个洋钱赚不到,这不叫以直报怨,叫两败俱伤。”
“这是商会加盟户的信誉保证书。我管不得全中国的商贾,但衷心希望咱们商会的伙伴都能在上面签字画押,力作讲信誉、不掺假的外贸商人。凡是签了的,若有客户质疑诚信,商会给他额外作保。当然,若发现有造假之举,商会也会追讨相应罚金。如果哪位老板坚持要跟洋人以直报怨,不愿做这个保证,可以无条件退会,下半年的会费足额退还。”
竞赛的龙舟恰好也来到外滩,岸上彩声如潮,一艘“汇丰”号一马当先。
地产风波已经被抛到了时代的浪潮之后。眼下的台球俱乐部又重新整修过,外面金碧辉煌,完全看不出萧条的痕迹。由于上下占了三层楼,急需客源,于是推出新规定,每周一次,若有洋人邀请,可以接纳体面的华人客户前来娱乐消费。
今日俱乐部里人满为患,全是借用阳台看龙舟赛的。男女都有,有的伴着轻柔的室内乐细声交谈,有的在露台上烧烤娱乐。
有洋人开路,两人顺利进入大门。苏敏官轻车熟路地从侍应生手中顺过两杯蜂蜜水,递给林玉婵一杯,然后绕过一层更衣室,从架子上顺了一份字林西报,走上旋转楼梯。
林玉婵也没法按着大家的头往冷水里浸。但凡有一两个人听进去她的劝,就是积德。
再过半个月,原棉交易量放缓。人人期待第二天的价格比今日更高,于是囤货惜售,等待“时机”。
只有林玉婵两手空空,一斤货也没有。她挑个良辰吉日,拉着苏敏官当保镖,抱着洋行们送来的尾款,想找个地方存了。
孺人什么的大家不清楚,但“诰封”这个词洋人可是经常听说。很多跟他们打交道的中国商人,都不知从哪弄到了各中品级的诰封,戴着神气活现的各色顶子。这些人门路多端,在买卖上如鱼得水,进衙门不用跪,别人都敬他们三分。“托你的福,因着促成铁厂过户一事,让我在朝廷眼里印象不错。”他轻快地说,“过年以后,海关总税务署从上海迁到北京。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
一阵寒风吹过,林玉婵头脑一冰,惊愕地点点头。
常保罗弱弱地说:“现下棉花的价格是七便士一磅,相当于每担十二两银子。运到码头上的货,不出半日全都卖掉。洋商之间也不签什么齐价合同了,谁有钱谁吃货,已经买疯了,而且有些已经把明年的花田收成预定了”
就算争取了一年的期限又怎样,他在博雅的股份最多价值四千两。一年之内要变回十万,无异于赌博,立时会激发出不理智的决策。
由奢入俭难。当初王全就是受不了“从零开始”的漫长,急于重建昔日德丰行的排场,最终陷入借钱炒房的泥坑,把自己坑得一塌糊涂。
这次好不容易借江南制造局的东风,容闳做了督办,手中总算有点权。别人有了权,寻思的是吃拿卡要挣外快,他有了权,第一时间圈了一块地,打算做他的教育实验田。
翻译馆里暂时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容闳相识的洋教士、洋学者,个个执笔,摇头晃脑,认真码字。
林玉婵还在参观呢,徐建寅已经飞奔到那一柜子英文德文原版书,如获至宝地翻着里面的图,很快就跟英国学者傅兰雅聊了起来。
林玉婵忽然想到什么,脱口说:“建寅父子刚刚脱离安庆内军械所,现在待业!”
当然严格来讲,此时的学者也没有所谓“待业”的说法。就算暂时没人雇请,也不会荒废学问,而是自己在家著书立说。
不过,江南制造局的经费充足,肯定不会亏他们的!
徐建寅也心头痒痒,问了这里的薪资水准,大为赞叹。
林玉婵不敢再推销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等到现在的捻乱过去,直到几十年后的义和团,这期间国内相对和平,不会再有像洪兵起义、太平天国那样的大规模兵戈。
身边的姑娘其实也和他一样。虽然她表面上对造反不是太积极,也没有什么相关的专业素养,但他能感觉到,她对有些东西的恨意和抵触,比他还深得多。
而现在,这些苏敏官曾经的敌人、对手,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多年的老朋友、忘年交。他们握着小巧的青花瓷酒盏,优雅地跟苏敏官碰杯。
苏敏官饮着酒,余光忽然朝林玉婵瞥了一眼,嘲讽的神色一闪而过。
死掉的华商才是好华商。所以,一夜之间,他们“突然”发现了他的人格魅力和超群的个人能力,纷纷和他“一笑泯恩仇”,兄友弟恭地交往起来。
苏敏官也十分不计前嫌,笑得灿烂,跟颠地大班开玩笑:“看来还是对我的煎牛排念念不忘,都找到这儿来了。”
几个洋商哈哈大笑。
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不知道,这个中国魔术师,上个月,他差点一手炮制了上海商界有史以来的最大损失你们知道他煎的牛排有多硬吗?哦我的上帝,现在我的胃部还隐隐作痛哈哈哈哈还有那锅奶油蘑菇汤,他尝一加点盐,后来我们一桌子人差点脱水而死,才发现他用来尝汤的勺子,里面的汤一直没换过”
“去台球俱乐部吧!那里正好有一场烧烤酒会,可以让你练练手,也有宽敞的阳台,可以看龙舟比赛。今天是中国节日,俱乐部对华人绅士哦,以及淑女都开放。来吧!”
苏敏官欣然应约,嘴角依旧挂着谦和礼貌的笑容。
“指点谈不上,你竞争不过洋行的。”苏敏官不客气地指出,“我在洋行做过,凡是官府采购,他们都有专门的回扣预算,有时候多达三四成。”
洋行跟朝廷做生意通常都是采购枪炮之类从来都占据信息优势。官府里又有里通外国的买办。一场买卖下来,朝廷花上比市价还高的价格拿货,洋行赚钱,经手官员吃够回扣,是三赢结局。
洋人老板跟买办的关系很微妙:就像雇了个得力的管家。一方面离不开他,另一方面,时时担心自己被架空,担心这个管家以公谋私,拿着公款乱挥霍,自己给自己做老鼠仓
不少心眼小的洋人就很不痛快:雇你就是为了让你甄选市场、压榨华人,给我们置办最便宜最优秀的货。到头来你谁都不压榨,直接左手进右手,自己给自己下订单?
他独来独往,每天在外面跑到天黑。三天后,沙逊存放的四千担棉花,被他改头换面,冠了博雅以及各杂牌小商户的名,火速售卖给了欧洲纺织厂的代理商,尽量要的现银付款,平均价格六便士三花星,也就是每担十一两银子。除去佣金税费,待收款项共计三万五千两白银。
马上,怡和洋行存放的棉花也运到了位。苏敏官故技重施,把这六千担棉花转手卖掉,得到白银五万两。
然后立刻退掉这些租赁的货栈,收回原先的押金。
货栈房东巴不得,转手就提价两成,把这些空地租给别人。
在博雅跟几大洋行签约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数日内又有几家投机型的小洋行派人来拜访,提出能不能像宝顺一样,提前购买每磅七便士的棉花。至于现银定金,现在银行放贷宽松,倒是不愁。
苏敏官也有点出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们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洋人们太循规蹈矩,看到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方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看来,这才叫“社交”,才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可。
而不是跟她谈事业那是男人之间的俗事,不能用来唐突佳人。苏敏官欣然应约,嘴角依旧挂着谦和礼貌的笑容。
苏敏官微微黑脸,挡开几个排队请林玉婵跳舞的阿猫阿狗。
王槐山眉花眼笑,“这么多银子,存在钱庄里不安全,转头他们就去贷给骗子,还是得交给正规银行保管小席!”
他叫来一个跑街,大声吩咐:“去冲茶水,买点心!请这位夫人坐!”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