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了金陵城,一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已过了滁州,直奔凤阳。林黛玉还是七岁那年从苏州到了金陵,在贾府十年,从未出过门,更何况是远行。这次出来,虽想着前途多有艰险,心中有三分忐忑之外,倒有七分好奇兴奋。
其时已将近年关,只见郊外乡村内,家家户户又是贴门神,又是贴春联,虽无非是“春”“喜”“福”“团圆”几个俗字点缀,倒也自有一番热闹喜庆。就是最穷的那农家,也要里外洗涮得干干净净的,找点带红色的纸头布块挂了,图个吉利。黛玉从未见过这般景象的,只坐在车里撩着帘子,看得出神。
这日进了凤阳城内,已是黄昏时分。二人找了家客栈落脚,那赶车的车夫却说什么也不再跟,闹着要走。黛玉兀自纳闷,见李寻欢二话不说,便结了车钱,转头才向她笑道:“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他要回家过年。”
黛玉这才想起来,心道这几日奔波,又没有紫鹃在旁提醒,竟连日子都记不住了。她自父母过世后,因独自寄居贾府,总怕触景伤情,从不喜热闹聚会,对过年的事也就淡淡的。转念想起表兄离家之后,身边就只铁传甲一人,只怕也没心思过年,忽然生起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之感。但不好明说,也就笑了笑,跟着李寻欢进了客栈。
那客栈伙计见他们大年下赶路,也不免好奇,旁敲侧击地打听。黛玉不耐烦与这些人打交道,自回了房中,忽又想起别事,正要去找李寻欢,见他刚好回来,便道:“我才刚想起来,你说那些大和尚们带着飞少侠赶路,他们就不过年了么?”
李寻欢本来似有些心事,听了也不禁失笑道:“你这想的有趣!和尚是出家人,怎么还过年?”
黛玉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边笑边低声道:“我原想也是如此,只不过生平所见的僧尼道士,越是逢年过节,越是要搞出些花样来,哄着人布施,比在家人还喊得热闹,我只道少林寺的和尚也不能免俗。”
李寻欢不等她说完,已大笑出声,摇头道:“我以前也看错了你!你这一番话,真该当面说给那些自命清高的大和尚们听听!我要是年轻个十岁……”
黛玉听他笑得欢畅,正也心中暗喜,冷不防他一下子打住话头,两人目光一对,竟觉心头乱跳,各自转过了头去。
只听屋内静谧一片,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再没有旁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黛玉硬生生转过心神道:“我……我是想,就算少林寺的和尚与旁人不同,真正四大皆空,但这一路上总要坐车住店的,难道就宿在野地里不成?”
李寻欢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却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也正想此事。年关将近,他们就算想赶路也不方便。不若今晚我就赶上去探一探。”
这本是黛玉想提醒他的,谁知被他一说,又觉得担心起来,盯着李寻欢看了半晌,方道:“你……你早就是这么打算的,是不是?所以你才答应……带我出来,反正我也碍不了你的事……”
李寻欢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想得这么多!我确是出来时就这么打算的,我又不傻,少林寺想教我上山去送死,难道我就乖乖听他们的话?”
黛玉却仍忧心道:“可是……你说过飞少侠是武学奇才,那能擒住他的,也必定不是等闲之辈。你毕竟只有一个人……”
李寻欢听她说话中全是关怀之意,不觉又望了她一眼,仿佛有一股细细的暖流从心里升起来。顿了一下方笑道:“我只是去探一下虚实,又未必要动手。”边说边看着黛玉道,“王怜花那独门秘制的‘神仙醉’,岂不是方便得多?”
黛玉“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便像一块石头落了地,长吁道:“看来我这‘小女孩’,对表兄来说,也不是毫无用处!”说罢忽又觉得唐突了,心里砰砰乱跳,脸上也不禁热起来。忙忙地转身进去,到行李里取了药瓶,低着头递给李寻欢。
李寻欢连日来和她相处得熟了,本待打趣两句,见她突然羞涩,又想起自己方才失言,也不免尴尬,只笑了一声,接过药来。正要出门,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我不回来,不要到处乱走。”
黛玉听这话音,还是把自己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想笑又不好笑出来。细想想自父母过世后,初时还有外祖母多加关怀,后来贾府渐落衰败之象,人事芜杂,便没人再对自己有所照拂了,也不免感叹。想了半天,再抬头时,李寻欢早出了房门。她也不知为何,几步便追了出去,直走到院中,却见残月一弯刚升上东天,黑沉沉的夜幕间,哪里还见得到李寻欢的影子!
李寻欢走出客栈,便加快了脚步,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他不由觉得好笑,仿佛当真对那位小了自己将近二十岁的表妹生出些牵挂来。想来都是皇帝的事,若非他硬要赐婚,把原本不相干的两人拉到一起,自己也不会有这些念头。
他虽是这般想,但黛玉那双灵气逼人的秋水眼波,却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竟渐渐和记忆中的林诗音重合在了一起……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低低的冷笑。
李寻欢眉梢一动,已停住脚步,却没有四下环顾,只是静静聆听着。
此处已是凤阳城外的野地,夜静更深,又兼在年下,并没有半个来往的行人。这一声笑,自然是冲着李寻欢来的。
然而李寻欢刚一停下,那笑声也停了,四周一片静谧,似乎从未有过人声。
李寻欢等了一阵,并不见有人出现,便迈步前行。